冰冷。
沈砚的身体在她怀中一点点变冷,那种生命逐渐流逝的温度,比深渊的河水更加刺骨。他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滞,每一次漫长的间隔都让楚清烟的心脏被无形的利爪攥紧,又在他下一次极其艰难的吸气时,得到一丝短暂而残酷的缓解。
礁石之下,暗河流淌着亘古的寂静,唯有她剧烈的心跳和两人交错的、破碎的呼吸声在幽闭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惊心。
“同穴”。
石壁上那两个狰狞的梵文诅咒,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印在她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流沙井的预言,深渊礁石的印证……这该死的宿命,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一步步收紧它的绞索。
恨意如同毒藤,在她心底疯狂滋生蔓延。她该松手的,就该让他这样冰冷地、孤独地死在这无人知晓的深渊之底,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最终的代价。
可是……那环在她脊背的、即使失去意识也未曾完全松开的手,那坠落时奋不顾身的阻挡,那珍藏多年的廉价镜佩……还有那句未尽的“那年大火”……
像一根根细如牛毛却坚韧无比的丝线,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渗出血珠,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矛盾的剧痛。
她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至少……不能在他给出答案之前。
更不能……让这该死的“同穴”诅咒,成为他们之间最后的注脚!
一股近乎偏执的疯狂,取代了绝望,在她眼底点燃。
她猛地松开沈砚,让他平躺在冰冷的礁石上。指尖颤抖着探向他颈侧的脉搏,那跳动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失温,失血……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她撕扯下自己早已破烂不堪、却相对干燥的内衬衣衫,用冰冷的河水浸湿,笨拙而急切地擦拭他左肩那道狰狞外翻的伤口,试图清除污渍。河水刺激着伤口,沈砚即使在昏迷中也发出了痛苦的低吟,身体无意识地痉挛。
楚清烟的手顿了一下,咬紧下唇,继续动作。清理完毕,她用剩余的干净布条,死死勒紧他的伤口上方,试图减缓血液流失。每一次触碰他冰冷皮肤,每一次感受到他生命的脆弱,都像是在她心口凌迟。
做完这一切,她脱下自己那件相对厚实、吸饱了水却能在拧干后保留一丝暖意的外袍,用力拧干,然后紧紧地包裹住他不断颤抖的、冰冷的身躯。
然而,这还远远不够。
没有火,没有食物,没有药物……在这冰冷的绝境里,仅凭这些,根本无法阻止死神收割的脚步。
她焦急地环顾四周,目光如同困兽。
幽暗的磷光下,礁石延伸至黑暗的尽头,似乎与河岸相连。远处,隐约可见一些堆积的……杂物?
像是从上游冲刷下来的树木残骸,甚至还有一些破损的箱笼碎片?
一丝微弱的希望升起。
楚清烟再次确认沈砚暂时没有立刻毙命的危险,咬咬牙,将他尽可能安置在相对平稳的位置,然后深吸一口气,滑入冰冷的河水,朝着那堆杂物奋力游去。
河水冰冷刺骨,消耗着她本就不多的体力。终于靠近,她迫不及待地在那堆垃圾中翻找。
破烂的木头,一些看不清原本模样的金属碎片,几块冻硬的、不知是何动物的皮毛……似乎一无所获。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半埋在泥沙和碎冰中的陶制品。
她用力将它挖了出来。
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陶胎酒瓮。造型古朴,甚至有些粗糙,瓮身没有任何纹饰,封口用某种黑色的泥釉严实实地密封着,掂量起来颇有分量,里面似乎装满了液体。
酒?
在这地下暗河的垃圾堆里,竟然能找到一瓮密封完好的酒?
若是酒,或许可以暂时驱寒?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
楚清烟心中一阵狂喜,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抱着那冰冷的酒瓮,奋力游回礁石。
将酒瓮拖上礁石,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撕开密封。
然而,就在她抬手欲砸碎封泥的瞬间,动作却猛地僵住了。
借着幽暗的磷光,她看清了封泥之上,似乎被人用尖锐之物,刻下了一行极小、却清晰可辨的字——
“兄 楚清禹 殁于承京狱 庚申年腊月初七”
轰——!!!
如同九天惊雷直直劈落天灵盖!
楚清烟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人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险些跌入河中!
兄……长……
楚清禹……
那个会温柔叫她“小妹”、会偷偷带她溜出府玩、会在父亲责罚时挺身而出的兄长……那个在楚家巨变中,与她一同被捕,最终屈死在天牢深处的兄长……
这瓮里装的……不是酒?!
一个可怕到极致、荒谬到极致的猜想,如同毒蛇般窜入她的脑海,让她浑身血液瞬间逆流,冻结!
她猛地低头,死死盯着那个陶瓮,目光仿佛要将其刺穿!
她想起民间那些最恶毒、最恐怖的传说……关于挫骨扬灰……关于……
不!不可能!
她颤抖着,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再次扑到那堆杂物旁,发疯似的重新翻找!
一定有线索!一定有什么!
指尖被尖锐的木刺划破,鲜血直流,她却浑然不觉。终于,在几块破布下,她摸到了一小块硬物。
那是一块半截的、烧焦的木牌,上面残留着半个模糊的官衙印记,以及一个用朱笔写就、却被水浸染开的名字——
“……狱卒……张……”
承京天牢的标识!
以及……一小片同样被冲下来的、破烂的、写着“楚”字的囚服碎片!
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这瓮……这从承京方向水路冲来的、刻着兄长名讳和死期的、与天牢杂物混在一起的瓮……
里面装的……极有可能……就是她兄长楚清禹的……骨灰!!!
是那些折磨死他的人,对他的最后侮辱?!还是按照某种邪恶习俗进行的处理?!
“呃……”楚清烟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度痛苦的、如同被割断了喉管的呜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整个人瘫软在礁石上,蜷缩起来,剧烈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泪水和鼻涕狼狈地涌出。
绝望。
恨意。
滔天的怨毒。
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几乎要将她的灵魂彻底撕裂、焚毁!
她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疯狂的目光,猛地射向那个躺在不远处、呼吸微弱的男人!
沈砚!
是他!是他下的令!是他纵容甚至主导了这一切!是他害得她家破人亡,害得她兄长死后都不得安宁,骨灰竟被装入酒瓮,弃于这污秽之水!
恨!好恨!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疯狂的念头在脑海中尖叫嘶鸣!
她看着那瓮冰冷的骨灰,又看看濒死的沈砚。
一个极致残忍、极致疯狂的报复计划,如同地狱之花,在她彻底破碎的心底,狰狞地绽放。
她挣扎着爬起身,脸上泪水未干,却浮现出一种诡异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她抱起那个沉重的陶瓮,一步一步,走向沈砚。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踩在兄长和所有楚家冤魂的尸骨上。
她在沈砚身边跪下。
小心翼翼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诡异温柔,她伸出手,开始……解他身上那件她刚才为他披上的、尚存一丝她体温的衣袍。
沈砚似乎有所察觉,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像是在抗拒,又像是在无意识地呓语。
楚清烟却不为所动,动作轻柔却坚定地,将那件外袍彻底褪下,扔到一边。
然后,她开始解他那件早已被血水和河水浸透、冰冷贴身的玄色内衫。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冰冷皮肤下微弱的脉搏,触碰到那些陈旧的、新增的伤疤。
她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却依旧没有停止。
终于,将他上身几乎完全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他冷得剧烈地哆嗦起来,意识模糊地蜷缩。
楚清烟看着他那副脆弱无助、任人宰割的模样,心头的恨意与那丝不该存在的刺痛再次疯狂交织。
她不再犹豫。
捧起那个冰冷的陶瓮,将封泥的一端在礁石上狠狠磕碎!
瓮口敞开。
里面是细腻的、灰白色的粉末。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死亡的气息。
她伸出颤抖的手指,探入瓮中,沾起一撮那冰冷的灰烬。
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指尖那代表着至亲骸骨的粉末,一点一点地、涂抹在沈砚冰冷赤裸的胸膛、腹部……那些最接近心脏的位置。
动作轻柔得像情人的爱抚,却蕴含着世间最极致的残忍与亵渎。
“沈砚……”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鬼魅,却异常平静,“你冷吗?”
“来……喝点酒……暖暖身子吧……”
她捧起陶瓮,将瓮口缓缓倾斜。
那灰白色的、细腻的骨灰,如同死亡的流沙,纷纷扬扬,洒落在沈砚苍白冰冷的皮肤上,洒落在他因寒冷而紧缩的肌肤纹理之间,甚至有一些,沾染到了他乌紫的唇瓣上。
“这是我兄长……特意为你准备的……‘佳酿’……”
她看着他毫无知觉地沾染、甚至可能无意识吸入那至亲的骨灰,看着他被死亡的尘埃一点点覆盖,一种毁灭般的、近乎癫狂的快意和无法形容的剧痛,同时在她胸腔里炸开!
她猛地仰起头,发出了无声的、却比任何哭嚎都更凄厉的狂笑!泪水疯狂奔涌!
而就在这时——
或许是极致的寒冷刺激,或许是那死亡尘埃的沾染,沈砚的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
他猛地咳嗽了几声,竟然短暂地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意识!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目光先是涣散茫然,随即,他似乎感受到了唇上异样的粉末触感,感受到了胸口那冰冷诡异的覆盖物……
他的视线,艰难地向下移动。
当他的目光,终于聚焦在自己胸膛上那些灰白色的粉末,以及那个被楚清烟捧在手中、倾斜着的陶瓮时——
他的瞳孔,在刹那间!
收缩到了极致!!!
一种极度难以置信的、混杂着巨大惊骇、恶心、以及某种更深沉的、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极致痛苦的扭曲神情,猛地占据了他整张脸!
他死死地盯着的楚清烟,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只有那双眼眸,充满了惊涛骇浪般的震骇与……一种仿佛瞬间被彻底摧毁般的……绝望。
楚清烟迎着他那的目光,脸上癫狂的笑容愈发惨烈妖异。
她当着他的面,缓缓地、将自己也沾满了骨灰的手指,伸到唇边。
然后,伸出舌尖。
极其缓慢地。
舔舐了一下。
仿佛在品尝这世间最“甘美”的、由仇恨酿造的酒浆。
“味道如何……陛下?”
她微笑着,轻声问道。
声音甜腻如蜜,却字字滴血,句句淬毒。
沈砚的身体猛地一僵,瞳孔中的光芒彻底碎裂开来。
他死死地盯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又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下一秒,他猛地侧过头——
“哇——!!!”
一口暗红的、带着内脏碎块的鲜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
溅落在冰冷的礁石上。
也溅落在那些灰白色的骨灰之上。
红与白。
交织出地狱最残酷的图景。
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头一歪,再次彻底失去了意识。
这一次,他的呼吸,几乎完全停止了。
楚清烟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她看着他那副仿佛生命力随着那口鲜血彻底呕尽的模样,看着那红白交织的惨烈景象……
掌中冰冷的陶瓮, suddenly变得重逾千斤。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寒彻骨的真空,猛地攫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