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的炭火不知何时已燃尽,只余下一堆暗红的灰烬,苟延残喘地散发着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随即彻底被从门帘缝隙钻入的寒气吞噬。空气里,那股混合着烈酒、呕吐物和奇特灰烬味道的死亡气息,凝固成了实质,沉重地压在云夙的每一寸呼吸上。
她维持着瘫坐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指尖上沾染的那点洁白粉末,早已在冰冷的空气中失去了微凉的触感,变得与皮肤同温,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烙印在她的感知里,挥之不去。目光死死锁在歪倒的酒瓮底部,那道细微的裂缝像一只恶毒的眼睛,嘲弄着她的愚蠢和方才那场自以为是的、玉石俱焚的表演。
“混合骨灰……”她喉头滚动,发出无声的嘶鸣。兀术鲁粗嘎的声音犹在耳边,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刺着她已千疮百孔的神智。那浑浊酒液中悬浮的、粗糙的颗粒,或许是甲胄碎片,或许是泥土……那这瓮底藏着的、如此细腻洁白、需要密封保存的,是什么?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却狰狞得让她不敢触碰。
胃里早已空无一物,只剩下剧烈的痉挛,一下下抽拉着她的五脏六腑。喉咙里那股灰烬的颗粒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因为此刻的清醒和猜疑,变得更加清晰、更加令人作呕。她甚至能分辨出——那粗糙的磨砂感,和记忆中偶尔接触过的焚烧过的金属、木料类似;而另一种……另一种更细微的、几乎察觉不到却无处不在的粉末感……
她猛地伸出双手,不是去触碰瓮底,而是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阻止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凄厉尖叫。指甲深深掐入脸颊的皮肉,留下血痕,却感觉不到疼痛。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被那个可怕的猜想攫住了。
难道……他们真的找到了兄长的尸身?难道他们……焚化了他?还将他的骨灰,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混入杂物戏弄她,另一部分,则像珍藏战利品一样,密封在这瓮底?
那她刚才饮下的……那混着粗糙颗粒的酒液里,是否也……也掺杂了……?
“呕——!”再也抑制不住,她俯下身,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酸混合着胆汁灼烧着食道,却什么也吐不出来。那种感觉,比吞下刀片更令人绝望。她吞下的不是实物,而是一种认知,一种将她所有信念、所有坚持都碾碎成齑粉的残酷真相。她以为自己在饮恨,在献祭,却可能是在……亵渎。
帐外传来巡逻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的铿锵声,像敲打在她的神经上。风雪声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丝丝缕缕,渗透进来,裹住她单薄的素缟,直往骨头缝里钻。
她不能待在这里。她必须确认。
这个念头生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她挣扎着想要站起,双腿却软得像棉花,几次都跌坐回去。最后,她几乎是爬行着,挪到那只歪倒的酒瓮旁。粗粝的陶胎摩擦着她的手掌和膝盖,留下红痕。
她屏住呼吸,将眼睛凑近那道裂缝。里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她伸出颤抖的手指,想要将裂缝抠得更大一些,指尖却被粗糙的陶片边缘划破,血珠渗出,滴落在洁白的粉末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血珠迅速被粉末吸收,那抹红,在死寂的白上,显得格外惊心触目。
就在这时,帐帘被猛地掀开。
凛冽的寒风灌入,吹得炭灰飞扬。兀术鲁去而复返,玄狐大氅上落满了未化的雪花,他脸上带着酒足饭饱后的餍足和一丝残存的暴戾。他的目光扫过帐内狼藉,落在正趴在酒瓮旁、手指淌血的云夙身上。
“怎么?”兀术鲁嗤笑一声,大步走近,靴子踩在浸湿的地毯上,发出噗嗤声响,“云娘子这是……舍不得你兄长的这点‘念想’,还想再仔细瞧瞧?”他语气中的恶意几乎凝成实质。
云夙猛地收回手,藏到身后,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骨。她强迫自己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翻腾的惊骇与杀意。
兀术鲁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如同看着一只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他弯腰,不是去看那酒瓮,而是伸出戴着皮手套的手,一把掐住了云夙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啧,瞧瞧这小脸,白的跟鬼似的。”他的手指用力,捏得云夙下颌骨生疼,“刚才不是还挺硬气吗?捧瓮饮酒,好一个兄妹情深!怎么现在倒像掉了魂儿?”
云夙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口腔里弥漫开血腥味,是她自己咬破了舌尖。她不能说话,怕一开口,就会失控地扑上去,用牙齿撕碎他的喉咙。那瓮底的秘密,像一团火,在她胸腔里燃烧,烧得她五脏俱焚。
兀术鲁似乎很满意她此刻的脆弱和沉默,松开了手,像丢开一件脏东西。他环视了一下帐内,目光最终又落回那只酒瓮上。
“这破玩意儿,也没剩多少了。”他踢了踢瓮身,瓮体发出沉闷的滚动声,吓得云夙几乎魂飞魄散,生怕它彻底碎裂,暴露出底层的秘密。“来人!”他朝帐外喊道。
两名亲兵应声而入。
“把这晦气东西抬出去,扔了。”兀术鲁吩咐道,语气随意得像是在处理一件垃圾。
“不!”云夙失声尖叫,声音嘶哑破裂。她猛地扑过去,用身体护住酒瓮,动作快得连自己都惊讶。
兀术鲁和亲兵都愣住了。
云夙抬起头,脸上泪水血水混杂,眼神却透着一股近乎癫狂的执拗:“……留下它。”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绝望的哀求,“求求你……大帅……让我……留下它……”
兀术鲁眯起眼睛,审视着她。他显然误解了这份执拗的来源,只当是这女人受刺激过度,对这象征着她兄长耻辱死亡的物件产生了病态的依恋。这种扭曲的情感,在他看来,反而更有趣,更值得玩味。
“哦?”他拖长了语调,带着戏谑,“云娘子这是……饮鸩止渴,上了瘾?”他挥手制止了上前的亲兵,弯腰,凑近云夙的脸,压低了声音,如同恶魔低语,“也好。这瓮,就赏给你了。让你日夜对着它,好好回味一下……你兄长的‘味道’。”
他直起身,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转身带着亲兵离开了军帐。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风雪,帐内重新陷入一片昏沉与死寂。
云夙瘫软在酒瓮旁,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了她,但比虚脱更强烈的,是那噬骨的恐惧和恶心。
兀术鲁留下了瓮,却留下了一个更加恐怖的折磨。她不仅要承受这瓮作为“骨灰酒”容器带来的精神酷刑,还要时刻提心吊胆,害怕瓮底的秘密被发现,害怕那点洁白的粉末,真的是她最后的寄托,也害怕那真的是……她无法承受的真相。
她蜷缩起身子,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寒冷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那道裂缝。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兄长云铮教她认字,大手包裹着她的小手,一笔一划地在沙地上写“骨”字。他说:“夙儿,你看,这个字,像不像一个人,撑着一把伞,为我们遮风挡雨?”
那时阳光很好,兄长的笑容很暖。
而现在,“骨”这个字,变成了瓮中冰冷细腻的粉末,变成了她喉间无法消散的颗粒感,变成了她可能亲手吞咽下去的……至亲之骸。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再次伸出手指,用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渗出的洁白粉末。
这一次,没有了血迹的干扰。
那触感,细腻、滑糯,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属于生命最终归于沉寂的奇异质感。
仿佛有某种血脉深处的共鸣,通过指尖,猛地刺入她的心脏。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说的确认感,伴随着灭顶的绝望,将她彻底淹没。
她知道了。
她几乎可以确定了。
这瓮底藏着的,不是什么混合灰烬,而是真正的、经过精心火化的……人骨灰。
是谁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像一把钝刀,在她的心上来回切割,鲜血淋漓,却无法死去。
帐外,风声又起,呜咽着,如同万千冤魂的哭泣。
云夙维持着触碰的姿势,像一尊瞬间石化的雕像,只有眼角,一滴浑浊的、混合着血与灰的泪,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滚落下来,滴在那洁白的粉末上,悄无声息地,洇开一个小小的、绝望的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