辎重车在冻土上颠簸前行,每一次震荡都像是钝器敲打在云夙的背上,让那新鲜的鞭伤反复撕裂,鲜血浸透了破烂的衣衫,又在严寒中迅速冻结,形成硬痂,与布料黏连在一起。寒冷无孔不入,穿透单薄的衣物,啃噬着她早已虚弱不堪的躯体。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绳索深深勒进皮肉,麻木中带着尖锐的刺痛。
她蜷缩在冰冷的杂物堆里,像一件被随意丢弃的破损行李。脸埋在臂弯间,试图阻挡一些风雪,但更多的是为了隐藏脸上无法控制的生理性泪水——并非源于悲伤,而是极度的寒冷和疼痛引发的本能反应。
意识在昏沉与短暂的清醒间摇摆。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陶片吸血的诡异一幕,那些由她血脉勾勒出的、指向“流沙井”的短暂线条,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记忆里。希望与恐惧交织成的荆棘,缠绕着她的心脏,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新的刺痛。
流沙井……那里有什么?是兄长期望她找到的生路,还是沈砚精心布置的最终刑场?
车队行进的速度不快,但方向明确——东北。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天色依旧阴沉如铅。她能听到押送士兵粗鲁的交谈声,夹杂着对天气、对这次突然调动的抱怨。从只言片语中,她隐约得知,此次前往流沙井,似乎并非大规模军事行动,更像是一支精干小队执行某项特殊任务,而她,是任务中需要携带的“特殊物品”。
这让她心中的不祥预感更甚。
不知过了多久,车队缓缓停下。外面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高声传达指令。紧接着,覆盖辎重车的厚重油布被掀开,刺眼的、灰白色的天光涌入,让云夙不适地眯起了眼。
两名士兵爬上车,粗鲁地将她拽起,拖下车厢。
双脚落地时一阵虚软,她几乎跪倒在地,却被士兵强行架住。她抬起头,环顾四周。
这里是一片荒芜的戈壁边缘,地势起伏,布满嶙峋的怪石和枯死的灌木。风雪在此处似乎被地形削弱,但寒意更甚,是一种干冷,像是能吸走灵魂中最后一点水分。正前方,有一座废弃的、由土坯和碎石垒砌的矮小建筑,看起来像是个古老的哨所或驿站,早已破败不堪。而在建筑旁边,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直径约丈许的、黑黢黢的洞口——流沙井。
井口并不规整,边缘的泥土和碎石有塌陷的痕迹,透着一股不祥的死寂。井口周围的地面颜色也与别处不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白色,仿佛被什么力量吸干了生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尘土和腐朽气息的味道。
这就是流沙井?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普通的、干涸废弃的枯井。那幅地图和陶片指引的,就是这里?
云夙的心沉了下去。难道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挣扎,最终指向的只是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终点?
士兵架着她,并没有立刻走向井口,而是进入了那座废弃的建筑。建筑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残破,屋顶漏着几个大洞,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和鸟兽粪便。然而,在建筑中央,却清理出了一小片空地,甚至生着一小堆微弱的篝火。
篝火旁,站着一个人。
黑色大氅,银质面具,身姿挺拔如孤松。正是沈砚。
他果然在这里。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沈砚的目光透过面具,落在被士兵架进来的、狼狈不堪的云夙身上。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审视一件如期送达的货物。
“检查她身上。”沈砚淡淡下令,声音在空旷的破屋里回荡。
一名士兵上前,粗暴地在云夙身上搜查起来。她身上除了那件破烂不堪的衣衫,别无长物。士兵搜了一遍,回头禀报:“大人,除了这身破衣服,什么也没有。”
云夙心中一动。他们是在找那块染血的陶片?看来,陶片确实失落在了之前的营帐里,并未被沈砚的人拿到。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吗?还是说,沈砚早已知道了陶片的秘密,此刻搜查,只是为了确认她是否还藏着其他东西?
沈砚挥了挥手,士兵退到一旁。他缓缓走到云夙面前,距离近得她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的寒气。
“流沙井。”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味着什么。“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
云夙咬紧牙关,别开脸,拒绝与他对视,也拒绝回答。
沈砚并不在意她的沉默。他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指向那座黑黢黢的井口方向。“那下面,据说埋着前朝的一些秘密。也有传说,是通往某个海外之地的废弃密道。当然,更多的是……流沙。真正的、能吞噬一切的流沙。”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力,仿佛在邀请她一同探索一个危险的谜题。
“你兄长云铮,似乎对这里也很感兴趣。”沈砚话锋一转,再次提及云铮,如同用针反复刺戳云夙的伤疤。“他留下的线索,把你引到了这里。你说,这是巧合,还是他在地下……依旧在指引着你?”
云夙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愤怒和无法言说的悲痛。沈砚在用兄长戏弄她!他明明掌控一切,却偏要装作局外人,欣赏她的痛苦和挣扎!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终于忍不住,嘶哑地吼出声,声音破碎不堪。
沈砚低头看着她,面具下的目光幽深难测。“不想怎样。只是觉得,你既然那么想追随你兄长的脚步,这里……或许是个不错的归宿。”
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大氅内取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面镜子。不是完整的镜子,而是只有一半。边缘是断裂的青铜纹饰,镜面也有些模糊,但依旧能映照出人影。这半面镜子,云夙认得——是之前祭天坛碎镜重逢时,她掷出的那片,削落了他面具一角的那片!
沈砚拿着那半面镜子,走到云夙面前,将镜面对准她。
镜中,再次映出她那张憔悴、污秽、写满绝望和恨意的脸。只是这一次,背景是这荒芜破败的废屋,和窗外那口象征死亡的黑井。
“看看,”沈砚的声音如同魔咒,“这就是现在的你。像不像……一个即将被埋葬的殉道者?”
极致的羞辱和恐惧让云夙几乎崩溃。她闭上眼,不愿再看。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似乎发生了某种骚乱!押送云夙的一名士兵匆忙跑进来禀报:“大人!井口那边有异常!好像……好像下面有动静!”
沈砚目光一凛,瞬间收起那半面镜子,快步走向窗边,望向井口方向。
破屋内一阵混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外面的变故吸引。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被反绑双手、看似已无力挣扎的云夙,眼中却猛地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
她不知道井口发生了什么,但这可能是她唯一的机会!与其被沈砚带入那口诡异的井中,生死不由自己,不如……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挣脱了因骚乱而略有松懈的士兵的钳制,像一头扑向火焰的飞蛾,不顾一切地冲向破屋那扇摇摇欲坠的后窗!
“拦住她!”沈砚的厉喝声在身后响起。
但已经晚了!
云夙用被缚的双手护住头脸,合身撞碎了腐朽的窗棂,滚落到了屋外的冻土上!冰冷的空气和碎木屑扑面而来,她顾不上疼痛,挣扎着爬起来,凭着本能,朝着与流沙井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
然而,她实在太虚弱了。没跑出几步,便重重摔倒在地。她回过头,看到沈砚的身影已出现在破屋门口,正冷冷地看着她。几名士兵正欲追来。
绝望如同冰水浇头。
她知道自己逃不掉。
目光扫过身边,恰好是那座黑黢黢的流沙井井口。井口的灰白色地面,在阴沉的天空下,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上心头。
她想起沈砚刚才的话——“不错的归宿”。
也好。
与其再落入他手中,承受无尽的折磨和操控,不如自我了断!就用这口他提到的井,作为自己的葬身之所!至少,这选择权,是她自己做出的!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井口爬去。
“想死?”沈砚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嘲,快步追来。
就在云夙的手即将触碰到井口边缘那诡异的灰白色泥土时,沈砚已追至身后。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她。
云夙猛地回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扭曲的笑容。她看着沈砚,用尽最后的气力,将一直紧紧攥在手中、那半块从兄长骨灰瓮上掉落的、被她体温焐得微热的碎陶片(她之前挣扎时一直死死捏在掌心),狠狠地朝着沈砚的面门掷去!
陶片划过一道无力的弧线,自然无法伤到沈砚分毫,被他轻易避开。
但就在沈砚避开陶片、动作微微一顿的刹那,云夙用尽全身力气,向井中滚去!
然而,意料中的坠落并未立刻发生。井口边缘的灰白色地面,在她身体压上的瞬间,竟然真的如同流沙般开始松动、下陷!一股强大的吸力从井下传来!
“呃!”云夙大半个身子瞬间陷了下去,只有双臂还勉强扒在井口边缘,冰冷的、如同活物般的流沙迅速淹没着她的腰腹。
追到井边的沈砚,看着在流沙中挣扎下沉的云夙,银质面具下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那不是计划得逞的冷静,而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怒?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俯身,伸手抓住了云夙一只即将被流沙吞没的手臂!
他的手,冰冷而有力,死死地箍住了她的手腕。
云夙抬起头,隔着纷纷扬扬落下的沙土,看到了沈砚面具下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总是深不见底、冰冷无波的眼眸里,此刻竟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至极的情绪——有愤怒,有震惊,似乎还有一丝……慌乱?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表情?他不是一直想让她死吗?
“放手……”云夙嘶哑地说,声音微弱,却带着决绝。
沈砚非但没有放手,反而抓得更紧,甚至试图将她往上拉。但他的身体,也因为井边流沙的松动而开始不稳。
“你……”沈砚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带着一种压抑的急促,“你不能死在这里!”
为什么?云夙想问,却已没有力气。流沙的吸力越来越大,冰冷和窒息感席卷了她。她看着沈砚,看着他眼中那陌生的慌乱,心中充满了巨大的荒谬感。
就在这时,沈砚因为用力拉扯,怀中的某样东西滑落了出来——正是那半面青铜镜。镜子掉落在井边的流沙上,瞬间开始下沉。
沈砚瞥了一眼下沉的镜子,又看了一眼即将被彻底吞噬的云夙,眼中闪过一丝极其艰难的抉择之色。
最终,他猛地发力,竟然不是去救那面镜子,而是更加拼命地想要将云夙从流沙中拖出来!
然而,流沙的力量超乎想象。加上云夙已无求生意志,身体不断下沉。
“不——!”沈砚发出一声低吼,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力度。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井壁的某处,因为两人的剧烈挣扎和流沙的涌动,突然塌陷了一小块,露出了一截看似古老的、刻着模糊字迹的石碑一角!那字迹匆匆一瞥,似乎是某种古老的咒文或……“同穴”二字?
云夙最后的意识,捕捉到了这诡异的一幕,也感受到了沈砚那几乎要捏碎她骨头的、绝望般的抓握力。
然后,无尽的黑暗和冰冷的流沙,彻底淹没了她。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仿佛感觉到,那个抓住她手腕的力量,并未松开,反而随着她,一起坠向了无底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