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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无声无息地浸染了北京城的天空。白日里的喧嚣与浮躁渐渐沉淀,最终被这片无垠的玄色吞噬。光禄大夫戚睿涵的府邸,那精心雕琢的飞檐斗角,在愈发深邃的夜幕下,被勾勒成一片连绵而沉郁的剪影,沉默地矗立着,仿佛蛰伏的巨兽,与城中其他勋贵宅邸一同,融入了这古老的京城脉络。

书房内,是另一番光景。数盏青铜烛台错落放置,儿臂粗的牛油大烛稳定地燃烧着,驱散了一隅黑暗,却也将更多的阴影投射在四壁高及顶棚的书架之间。烛火并非静止,它们随着不知从何处缝隙钻入的微风,不安分地跳动着,那昏黄摇曳的光环,便在满架的线装书脊、卷轴以及一些奇巧的玻璃、金属器物上流转,恍若无数沉默的魂灵被唤醒,正于光影交错间窃窃私语,审视着这屋宇的主人。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墨香与淡淡的蜡油气味,两种味道交织,更添几分难以言喻的凝重。

戚睿涵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书案打磨得极为光滑,映照着跳动的烛光,仿佛一泓深色的潭水。他身姿挺拔,即使是在私密的书房内,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仪态,那是穿越时空后,融入此间多年却依然无法彻底磨灭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纪律感。连日来的奔波查案,在他俊朗的脸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眼睑下淡淡的青黑,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色。然而,那双穿越了数百年时光隧道的眼眸,却并未因疲惫而显得浑浊,反而在烛光的映照下,越发锐利如蓄势待发的鹰隼,闪烁着与这个顺朝初年格格不入的冷静、理性与洞察力。

他的右手随意地放在案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极有节奏地轻敲着光滑冰凉的木质表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这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在安静的书房里回荡,像是一颗冷静的心脏在搏动,又像是在一下下叩问着眼前这桩迷雾重重案件的核心。

“牛风,定然未死。”他的声音不高,平和而稳定,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清晰地打破了书房的宁静,也打断了刘菲含的思绪。“陛下虽采纳了我们的暂缓之策,将焦舜生下狱,意在麻痹牛家,使其放松警惕,误以为我们已入彀中。但这案子,绝不能就此搁置。牛成飞老奸巨猾,在官场沉浮数十载,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树大根深,其势力盘根错节,远超明面所见。他绝不会坐以待毙,必有后手,而且……动作会比我们预想的更快。”

他对面,坐着已褪去不少青涩、愈发显得沉稳干练的刘菲含。她曾是现代校园里聪慧敏锐、善于协调的班长,如今在这风云诡谲的顺朝初年,经历了诸多生死磨砺与时空错置的震撼,眉宇间少了几分当年的书卷气,多了几分历练出的沉着与洞察世事的敏锐。她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书案上摊开的卷宗,以及那些零散却关键、写满了蝇头小楷的线索纸条,轻声道:“睿涵,你的判断我从未怀疑。只是,若牛风果真未死,他会逃往何处?天下之大,牛家纵有势力,又能将他藏于何方,才能确保万无一失,避开我们的追查?”

戚睿涵身体微微前倾,这个动作让他更靠近烛光,那跳动的火焰在他深邃的眼中聚起两点锐利的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虚伪的表象。“牛家根基在天津卫,经营多年,官衙、漕运、市井,无孔不入,可谓铁桶一般。但牛成飞绝非孤木,其关系网四通八达,遍布朝野内外。若我是他……”他顿了顿,手指在桌面上虚划,仿佛在勾勒一幅无形的战略地图,“定会将儿子送往一个既相对安全,远离京城这是非漩涡中心,又能得到有力庇护,且不易被我们第一时间联想到的地方……”

他的手指在虚空中某个点重重一顿,仿佛按在了关键之处:“济南府同知,牛思客,是他的胞弟。血脉相连,信任无虞;官居正五品同知,位份不低,足以在地方提供庇护;济南地处京畿之外,却又非牛家明面上的势力核心,不至于引人注目。此地,正是藏匿牛风这等‘要犯’的绝佳选择。牛成飞若行金蝉脱壳之计,济南必是首选。”

他的话语条分缕析,逻辑严密,仿佛已经穿透了重重人为设置的迷雾,直指事件最核心的真相。刘菲含听得专注,心中暗暗佩服戚睿涵这种基于人性与利益关系的精准推演能力,这与他来自未来的知识结构相结合,往往能产生奇效。

就在戚睿涵话音落下,余音似乎还在梁柱间萦绕之际,窗外远处,更夫那拖着长音、带着几分沙哑的梆子声,悠悠地、穿透浓密的夜色传了进来。“咚——咚!咚!”一慢两快,清晰地报着三更天。

夜色,已深得化不开了。

同一片浓稠得令人窒息的夜幕下,天津卫,牛府深处。

与戚睿涵书房那种带着思索氛围的凝重不同,牛府这间平日里用来接待普通访客的书房,此刻门户紧闭,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闷雷。厚重的棉帘垂下,隔绝了内外,连一丝烛光都不愿泄露出去。

牛成飞屏退了所有下人,甚至连近身侍奉多年、最为信任的侍从都不得靠近书房十步之内,只留下跟随他几十年、头发已近乎全白、腰身总是微微佝偻着的心腹管家牛禄。他脸上白日里在祖坟前表演出的那种恰到好处的悲戚与惶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算计,以及一丝深藏眼底、不易察觉的焦灼。烛光下,他眼角的皱纹显得愈发深刻,如同干涸土地上的龟裂,每一道都刻满了权谋与岁月留下的痕迹。

“风儿必须立刻离开京城,一刻也不能再耽搁。”牛成飞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锦衣卫虽然暂时撤走了,表面上是迫于压力,但你我都清楚,那是陛下给我们的缓刑,是悬在头顶的利剑,绝非赦免。那个戚睿涵……”提到这个名字时,他的语调不由自主地阴沉了几分,“你我都知道,绝非易与之辈。他就像一条嗅到了血腥味的猎犬,狡诈而顽固,绝不会轻易松口。陛下……也只是暂缓,以观后效,绝非罢手不究。”

牛禄佝偻着腰,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稍大一点声就会惊破这脆弱的平静:“老爷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帖,老奴亲自盯着,绝无疏漏。西厢房那座假山下的密道,自老爷当年督造府邸时秘密修建,多年来未启用,前两日已派最可靠的人手暗中清理通畅,出口直通城外三里坡的废弃土地庙,那里荒草丛生,人迹罕至,最是安全。马车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青幔小车,毫不惹眼,干粮、饮水足够三五日之用,车夫是家中多年的老人,背景干净,家小都在我们掌控之中,绝对可靠。万事俱备,只等少爷动身。”

“嗯。”牛成飞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听不出是满意还是更深的忧虑。他站起身,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到那排顶天立地的书架旁。目光如同梳子一般,细细扫过那些摆放整齐、书脊泛黄的线装书。他伸出手,手指在某些书册上停留,然后熟练地、按照某种特定的顺序,挪动了几本看似寻常的《资治通鉴》和《论语》,露出了后面一个与墙壁颜色、纹理几乎融为一体的、毫不起眼的木质机括。那机括做工精巧,若非知情者,绝难发现。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这细微的颤抖暴露了他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轻轻旋动了那个机括。只听一声极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咔哒”声,沉重的、装满书籍的书架,竟无声无息地向一侧滑开尺许,露出了后面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带着泥土腥味和陈年霉味的凉风,立刻从洞内涌出,吹得书案上那盏孤灯的烛火一阵剧烈摇曳,明灭不定,将他映在墙上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让风儿从这条路走,”牛成飞的声音在空洞的入口处回荡,显得格外幽深冰冷,“务必小心,避开所有耳目,无论是官是匪,是人是鬼,一个都不要看见。”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告诉他,一路南下,不要走官道大路,尽量绕行偏僻小道,昼伏夜出,直奔济南,去找他二叔牛思客。没有我的亲笔密信,绝不可擅自回京!切记,切记!若敢违逆,就不再是我牛成飞的儿子!”

牛禄深深躬身,应了声“是”,随即转身,对着那黑洞洞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密道口,发出几声模仿夜枭啼叫的暗号,声音惟妙惟肖。片刻后,一阵窸窸窣窣、带着迟疑和慌乱的声响从洞内由远及近传来。紧接着,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用深色头巾包住大半张脸的年轻男子,有些狼狈地从狭窄的通道中钻了出来。他身形不算高大,动作间带着富贵子弟罕有的笨拙,脸上虽被头巾遮掩大半,但裸露出的部分皮肤显得苍白,眼神闪烁不定,既有劫后余生的侥幸,更多的却是对未知前路的茫然与深入骨髓的恐惧。此人,正是本该躺在棺材里、被朝廷认定已“暴病而亡”的牛府公子,牛风。

“爹!”牛风看到负手而立、面色沉肃的牛成飞,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和显而易见的颤抖,腿一软,几乎要当场跪下去。

“起来!”牛成飞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虽隐含着斥责,但那双锐利的眼中还是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心疼与无奈。“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他迅速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小包裹,不由分说地塞到牛风手里,触手坚硬,显然是金银之类。“里面是足够你花销一段时日的金叶子和小额银票,还有伪造的路引,身份文书都齐全,上面的籍贯、姓名都已更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示人。”他盯着儿子惊慌失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叮嘱,仿佛要将这些话刻进他的脑子里,“记住我的话,从今天起,忘掉你牛家公子的身份,夹紧尾巴做人,收敛起你平日的骄纵脾气。路上少惹是非,遇到盘查,能忍则忍,能避则避。到了济南,一切听你二叔安排,他会为你打点好一切,寻个稳妥的住处,或许还能为你谋个不起眼的差事遮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还在,总有云开雾散的一天!”

牛风接过那冰冷却又关乎身家性命的包裹,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连连点头,喉咙哽咽着,不敢再多言一句。牛禄在一旁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跟上。主仆二人,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再无多话,迅速隐没在密道那深邃的、散发着泥土气息的黑暗之中。

牛成飞独自站在骤然显得空旷起来的书房内,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在素白的墙壁上,像一个正在无声挣扎的鬼魅。他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一口憋闷在胸中的浊气,那块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的巨石似乎移开了一些,但眼中却掠过一丝更深沉、更难以化解的忧虑,如同窗外化不开的浓夜。他知道,送走牛风,仅仅是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艰难迈出的第一步。更大的危机,更凶险的博弈,或许还在后头。戚睿涵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看穿一切伪装的冷静眼睛,始终在他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

次日清晨,天色微熹,淡青色的天光如同稀释的墨汁,勉强驱散了部分夜色,给天津卫的街巷屋宇披上了一层清冷潮湿的薄纱。空气中弥漫着破晓时分的寒意与煤烟、早点摊子传来的混杂气味。

刑部衙门的低级司狱捕快胡强,像往常一样,在牛府后门附近那些错综复杂、污水横流的巷弄里慢悠悠地晃荡着。他穿着半旧不新、袖口有些磨损的公服,腰刀随意地挎着,刀鞘碰撞着腰带上的铜扣,发出轻微的哐当声。

他装作例行检查街道治安、防火防盗的模样,一双眼睛却不安分地四处扫视,像猎犬般搜寻着任何可能带来利益的气味。胡强此人,在衙门里混迹十几年,心思活络,惯会钻营,总想着能寻些门路,捞点外快,好填补他那总也填不满的欲望沟壑,以及家中那几个不省心孩子的嚼用。

昨夜,恰好轮到他值夜巡更。三更时分,他提着昏黄的灯笼,缩着脖子,哆哆嗦嗦地路过牛府后巷那高耸的、爬满枯藤的院墙外时,耳朵里似乎捕捉到了一些极不寻常的动静,与这寂静的深夜格格不入。

他停下脚步,屏住呼吸,侧耳细听。隔着厚厚的院墙,墙内隐约传来压得极低的、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间或夹杂着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地面发出的、细微却清晰的“轱辘”声,以及马蹄包裹了布帛后沉闷的“嘚嘚”声。深更半夜,牛府后巷怎会有马车活动?而且如此鬼鬼祟祟?他心中立刻“咯噔”一下,疑窦丛生,像是有只猫爪在轻轻地、持续地抓挠着他的心。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恐惧与兴奋的窥探欲驱使着他。他蹑手蹑脚地贴近冰冷潮湿的墙根,几乎将整个耳朵都紧紧贴了上去,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生怕漏掉一丝一毫的信息。夜风凛冽,却恰到好处地将墙内断断续续的话语碎片,断断续续地送入他的耳中:

“……济南……务必送到……”

“……二叔……同知大人……自会庇护……”

“……小心……沿途关卡……勿要暴露行踪……”

虽然话语零碎模糊,但“济南”、“二叔”、“同知大人”这几个关键词,像几道惊雷一样,接连在他脑海中炸响。牛府公子牛风暴病而亡的消息早已传遍街巷,可他此刻听到的,分明指向牛风果真没死!而且正要去济南找那个当同知的正五品大官二叔牛思客寻求庇护。这可是天大的秘密,是足以在官场掀起惊涛骇浪、也能让他这种小人物瞬间飞黄腾达或者粉身碎骨的隐秘。

一瞬间,极致的恐惧和炽热的贪婪同时攫住了胡强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手心瞬间沁出冰冷的汗水。恐惧于知晓这等隐秘可能带来的杀身之祸,牛家碾死他就像碾死一只蚂蚁;贪婪于这秘密背后可能换来的巨大财富,或许能让他从此摆脱这清苦卑微的生涯。他在冰冷刺骨的墙根下呆立了许久,直到墙内声息全无,万籁俱寂,才像幽魂一样,脚步虚浮地溜回了自己那位于陋巷深处、家徒四壁的破败小屋。

那一夜,他躺在硬邦邦的炕上,辗转反侧,未能合眼,脑子里反复权衡着利害得失,恐惧与贪婪激烈地搏斗着。最终,对金银的渴望,对摆脱眼下窘迫生活、扬眉吐气的强烈愿望,如同野火般烧尽了那点模糊的恐惧。富贵险中求。他一遍遍在心里安慰自己,牛家此刻正处风口浪尖,定然不敢节外生枝,花钱消灾是必然之举。

天刚蒙蒙亮,东方才泛起一丝鱼肚白,胡强便迫不及待地爬起身,用冰凉的井水胡乱抹了把脸,试图驱散熬夜的困倦和内心的紧张。他揣着一颗怦怦直跳、几乎要撞出胸膛的心,再次来到了牛府那气派却此刻显得阴森的后门前,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环,求见牛成飞。

牛府的花厅,陈设典雅,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光,多宝格上摆放着古玩玉器,却透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息。牛成飞面色阴沉地坐在主位上,手边茶几上的盖碗茶早已没了热气。他看着眼前这个点头哈腰、眼神闪烁不定、满脸写着贪婪与紧张的卑微小吏,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不耐与厌恶,如同看到了苍蝇围绕着自己盘旋。

“胡强?”牛成飞的声音带着一丝尚未完全掩饰好的冷意,如同腊月的寒风,“你这么早来府上,有何要事?”他深知这些底层胥吏的德行,无事不登三宝殿,尤其是像胡强这种惯于钻营、见缝插针之人,此时来访,绝无好事。

胡强挤出一丝谄媚到近乎扭曲的笑容,往前凑近几步,几乎能闻到牛成飞身上传来的淡淡檀香气味。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话语间带着明显的试探:“牛老爷,小的……小的最近手头实在有些紧,家里婆娘病着,几个娃儿等着米下锅,都快揭不开锅了。听闻府上公子……呃,吉人天相,安然无恙,真是可喜可贺,老天爷保佑啊。”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牛成飞的脸色,见其面色愈发阴沉,心中虽惧,但贪念更盛。“小的想着,公子远行,山高路远,这路途盘缠、打点各处关卡开销,想必耗费不小。小的虽人微言轻,在衙门里也说得上几句话,但也愿效犬马之劳,为老爷分忧,打点沿途,只是……只是望老爷看在小的忠心耿耿的份上,赏我五百两黄金,小的保证,昨夜之事,还有公子行踪,绝不向任何人提起,烂在肚子里。”他不再说话,右手拇指和食指熟练地搓动起来,意图再明显不过。

牛成飞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刺骨,胸中杀机如潮水般翻涌奔腾。一个蝼蚁般的东西,也敢来威胁他?也配跟他讨价还价?他几乎要立刻唤来廊下埋伏的家丁,将这可恶之徒乱棍打死,然后拖到乱葬岗喂野狗。但他终究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手,深知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此刻正值风口浪尖,杀了胡强容易,但若他无故失踪或横死街头,难免会引起有心人,尤其是那个像猎豹一样死死盯着牛家一举一动的戚睿涵的注意。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会将他所有的谋划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强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怒火,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几下,硬是挤出一丝无奈又带着几分痛心疾首的表情,重重叹了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胡捕快,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儿已不幸病逝,昨日已然入土为安,举家哀恸,何来远行一说?你定是听信了外面的谣传,或者是昨夜巡更辛苦,天寒地冻,耳鸣听错了动静。”他话锋一转,语气显得颇为“宽容”甚至“慈悲”,“不过……唉,念在你往日也曾为府上跑腿办事,还算勤勉的份上,也知你家中艰难,些许银钱,就当是老夫体恤下属,帮你渡过眼前难关吧。望你好自为之,莫要再胡言乱语,引火烧身。”

他转过头,对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牛禄使了个凌厉无比、暗含杀机的眼色,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去,取一百两银子来,给胡捕快。让他……安心度日。”

牛禄心领神会,躬身退下,脚步无声。不多时,他便捧来一个沉甸甸的灰色布袋,看那大小和坠手的程度,正是一百两银子。胡强一听只有一百两银子,还是白银,并非他心心念念、狮子大开口的五百两黄金,数目也远低于他预期的巨款,顿时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失望和强烈的不满。

胡强张了张嘴,喉结滚动,还想再说些什么,比如强调自己听到的秘密何等关键,或者暗示自己并非没有后手。但抬头触及牛成飞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藏汹涌、冰冷得如同深渊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化作喉间一声模糊的咕哝。心想,罢了,先拿到一些是一笔横财,总比空手而归、甚至立刻招来杀身之祸强。牛家势大,不能逼得太紧,日后再慢慢图谋,细水长流。于是,他脸上重新堆起感激涕零的笑容,千恩万谢,几乎要跪下磕头,然后才紧紧抱着那袋对他来说已不算少、但远未满足期望的银子,几乎是弓着腰,倒退着,小心翼翼地退出了牛府那间压抑的花厅。

离开牛府那扇沉重的、象征着权势地位的朱漆大门,胡强并未感到多少轻松和喜悦,反而觉得怀里的银子有些烫手,仿佛那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他不敢直接回家,也不敢去衙门点卯,生怕牛成飞改变主意派人来找他麻烦,或者被其他精明的同僚看出端倪。他揣着那一百两银子,像一只受了惊、偷了油的老鼠,心脏狂跳,专挑偏僻狭窄、污水横流的小巷七拐八绕,不时紧张地回头张望,竖起耳朵聆听身后的动静,确认无人跟踪后,最终一头钻进了城南一家门脸破旧、生意清淡、名为“忘忧”实则只能借酒浇愁的小酒馆。

他需要喝几杯烈酒压压惊,驱散骨髓里渗出的寒意;也需要一个安静、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好好盘算下一步该如何继续从牛成飞这只大肥羊身上,薅下更多的毛,是写信匿名威胁?还是找机会再次当面敲诈,暗示自己留有后手?他沉浸在自己那既恐惧又兴奋的算计中,并未察觉,自己从牛府出来后这一系列鬼鬼祟祟、异于平常的行踪,早已落入了另一双冷静而敏锐、如同暗夜星辰般的眼睛的监视之中。

刘菲含穿着一身利落的青灰色粗布短打装扮,秀发简单地用一根木簪束在脑后,脸上未施粉黛,甚至还刻意在脸颊抹了些许灰尘,混在清晨渐渐增多、为生计奔波的人群中,毫不起眼。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罗盘,始终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牢牢锁定着从牛府出来后便行为异常、神色慌张的胡强。这是她主动向戚睿涵提出的建议并亲自负责的任务——在戚睿涵进行高层的逻辑分析和局势推演的同时,她负责监视与牛家往来密切或有异常举动的中下层人物,尤其是牛府周边的动静。这个胡强,据她之前通过戚睿涵的关系网了解,平日就与牛家有些不清不楚的勾当,今日一大早就急匆匆登门,出来后又如此慌张躲藏,怀中明显揣着东西,立刻引起了她的高度警惕。

她看着胡强像泥鳅一样滑入那家小酒馆低矮的门帘后,略一思忖,并未选择立刻跟进以免打草惊蛇。酒馆内空间狭小,人员混杂,自己一个生面孔,尤其是女子,很容易引起怀疑。她迅速转身,步履轻盈而迅捷,如同熟悉城市每一个角落的本地人,穿过渐渐热闹起来、充斥着叫卖声和车马声的街市,绕了几个圈子,确认安全后,才快速返回光禄大夫府。她要将这个重要的发现,立刻告知戚睿涵。

“睿涵,有发现。”刘菲含回到府中书房,气息因快步行走而略显急促,脸颊微红,但语气却十分清晰镇定,带着执行任务后的干练。她将自己从清晨开始监视,所见到的胡强如何从牛府出来,神色如何紧张又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怀中如何鼓鼓囊囊明显揣着东西,以及随后并未按常理回衙门或回家,而是神色慌张、专挑小路躲入城南那家“忘忧”小酒馆的整个过程,详细地、有条不紊地复述了一遍,甚至连胡强在巷口几次回头张望的细节都没有遗漏。

“我怀疑,”她最后总结道,目光清亮地看向戚睿涵,“这个胡强,极可能意外掌握了牛风未死、甚至其潜逃去向的关键证据,并以此向牛成飞进行了勒索。而且从他出来时那短暂流露的得意神色,以及怀中物品的形状判断,他初次勒索似乎得手了,拿到了一些钱财。但看他之后并未满足,反而躲藏起来的行为,恐怕他贪心不足,还想索取更多,或者正在谋划下一步。”

戚睿涵听着她的叙述,眼中疲惫的神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手终于发现猎物踪迹的锐利光芒,他轻轻一拍书案:“果然不出所料,牛成飞这只老狐狸,动作真是快。他选择用钱暂时稳住胡强,是标准的缓兵之计,争取时间让牛风远遁,但也恰恰暴露了他的心虚和牛风确实未死的事实。胡强此刻就是连接牛家与外界、掌握关键线索的那个线头。我们必须立刻抓住胡强这个关键人证,撬开他的嘴,拿到确凿的证据。否则,一旦牛风远遁济南,深入牛思客的势力范围,再想抓他,就难如登天了!”

事不宜迟,戚睿涵当即点了三名绝对可靠、身手敏捷、曾随他经历过风浪的护卫,与刘菲含一起,四人并未大张旗鼓,而是穿着便服,如同寻常访友的市民,直奔胡强位于城南陋巷深处的家。那是一处低矮的、与周边连成一片的平房,门扉是用薄木板钉成的,早已斑驳不堪,露出里面的木纹,墙壁是土坯垒砌,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混着草梗的泥土。处处显示着主人的贫困与卑微。

然而,他们扑了个空。胡强家那扇薄薄的木门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从门缝向内窥视,屋内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到几张破旧的桌椅板凳摆放得有些凌乱,炕上的被褥也未叠起,显然主人离开时颇为匆忙,甚至来不及稍作整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酒气和紧张的味道。

“看来他得了钱,心中也害怕被牛家灭口,不敢回家了。”戚睿涵环视着这简陋得几乎一无所有的院落和紧闭的门户,眉头微蹙,快速分析着,“他此刻定是找了他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躲藏起来了,或许是那家酒馆,或许是别的相好之处,甚至可能已经准备离开京城,远走高飞。”

刘菲含沉吟道,目光扫过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他既然敢勒索牛成飞,必然有所依仗,或许会将知道的秘密记录下来,藏在某处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的隐秘角落,以防自己遭遇不测,家人或许还能凭此物继续要挟牛家或保命。我们是在此守株待兔?还是立刻分头,去他常去的地方或可能藏身之处搜寻?”

戚睿涵目光闪烁,脑中飞速权衡着各种方案的利弊。片刻,他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带着谋算的弧度:“守株待兔,太过被动,我们等不起,牛成飞的人可能也在找他,甚至可能已经走在灭口的路上。大规模搜寻,动静太大,容易走漏风声,还可能逼得胡强狗急跳墙,毁掉证据,或者被牛家的人抢先一步,造成‘意外’。不如……我们就在这里,演一场戏。”

“演戏?”刘菲含眼中露出询问之色,但很快便领悟了他的意图。

“对。”戚睿涵成竹在胸,眼神锐利,“我们就在这里等。等另一拨很可能也会来找他的人。然后,告诉他们,胡强已经被我们‘请’走了。”

刘菲含立刻完全明白了他的打算,眼中闪过赞许与钦佩:“引蛇出洞?或者,至少能震慑幕后之人,让他们以为胡强和秘密都已落入我们手中,从而自乱阵脚,露出破绽?”

“正是如此。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兵不厌诈。”戚睿涵点头,随即低声吩咐三名护卫在胡强家院内外的隐蔽处,如柴堆后、墙角暗影里、甚至邻家的屋顶上,悄悄埋伏好,注意隐藏气息,听候指令。他自己则与刘菲含对视一眼,轻轻点头,然后上前,稍用技巧便弄开了那把并不牢固的旧锁,坦然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入昏暗而带着霉味的堂屋。他甚至顺手从角落里找出一个满是茶垢的旧陶壶和几个边缘有缺口的粗瓷碗,从随身携带的水囊里倒出水,沏了一壶最普通、满是梗子的高末茶,安然坐在那张摇晃的破旧木桌两旁,仿佛他们才是此间的主人,正在等待客人的到来。

时光在等待中悄然流逝,屋内只剩下茶水在壶中微微冷却的细微声响,以及彼此平稳而耐心的呼吸声。阳光透过窗纸上几处破洞,投下几缕斜斜的光柱,光柱中无数尘埃如同渺小的生命,在其中缓慢而无声地浮沉、旋转。这短暂的、刻意营造出的宁静,却仿佛绷紧的弓弦,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被引动,即将来临。

几乎就在戚睿涵等人潜入胡强家后不到半个时辰,另一路人马,也脚步匆匆、神色凝重、带着明显的目的性,抵达了这条陋巷的入口。

为首之人,正是刑部主事李延赫。他身着绯色官袍,并未乘坐官轿,显然是便装疾行而来。他脸色铁青,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与不安,嘴角紧紧抿着,透露出内心的紧绷。他身后跟着四名同样是便装打扮、但个个眼神精悍、身形健壮、腰间鼓鼓囊囊明显带着兵器的心腹衙役。

今日一早,天还未大亮,他便接到了牛成飞派人火速传来的密信,信中简略说了胡强凭疑似听到的秘密前来勒索之事,命他务必尽快找到胡强,要么用更高的价钱或权势将其彻底控制起来,收为己用,严加看管;要么……就让其永远闭嘴,彻底消除这个隐患,做得干净利落,不留后患。牛家与李延赫在官场上利益纠缠极深,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深知此事若处理不当,拔出萝卜带出泥,自己也难逃干系,因此绝不敢有丝毫怠慢,接到信后便立刻亲自带人出来搜寻。

他示意一名手下上前敲门,“咚咚咚”的声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惊起了隔壁院落几声零星的犬吠。然而,敲了数次,门内始终无人应答,只有一片沉默。李延赫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脊柱。他试着推了推门,发现门竟应手而开,并未上锁。实则是戚睿涵等人进入后,为了方便“迎客”,并未从内锁死。

李延赫心中一紧,不再犹豫,猛地推门而入,同时右手下意识地、警惕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身后的衙役也立刻呈扇形散开,手按兵器,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院内。

然而,映入他眼帘的,并非预想中空无一人的狼藉景象,也不是正在收拾细软准备逃跑的胡强。只见简陋的、家徒四壁的堂屋之中,光线晦暗,却有一盏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灯油将尽的油灯被点亮,昏黄摇曳的光线下,戚睿涵与刘菲含正安然坐在那张破旧的木桌两旁,慢条斯理地品着粗瓷碗里那浑浊的茶汤,姿态闲适,仿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专门恭候他们的到来。

李延赫的脚步瞬间僵在门槛处,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惨白如纸。他的心猛地一沉,仿佛瞬间坠入了万丈冰窟之中,冰冷刺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作响,几乎要撞破胸骨跳出来。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遇到他最不想见到、也最惧怕在这个时候见到的人戚睿涵!这意味着什么?胡强已经被他控制了?秘密已经泄露了?

戚睿涵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他,仿佛对他的突然到来毫不意外,甚至带着一丝早已料定的了然。他轻轻放下手中的粗瓷碗,碗底与粗糙的木质桌面接触,发出一下清脆而短暂的磕碰声。在这寂静得只剩下彼此呼吸声和心跳声的屋内,这一声轻响,仿佛不是敲在桌上,而是直接敲在了李延赫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李主事?”戚睿涵的语气淡然,听不出丝毫情绪,就像寻常街坊相遇时的平淡问候,但这平淡之下,却蕴含着让人心惊肉跳的力量,“如此兴师动众,光临这寒舍陋室,有何贵干?”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扫过李延赫那死死按在刀柄上、指节发白的手,以及他身后那几个虽然强作镇定但眼神已露惊慌的衙役,才缓缓接上后半句,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洞悉一切的玩味,“也是来找胡强的么?”

李延赫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干涩得发疼,强自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恐慌,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极其僵硬的笑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原……原来是戚大人,刘……刘郡主。下官……下官失礼了。”他慌忙松开按着刀柄的手,拱手施礼,“下官……下官只是听闻属下胡强今日未曾到衙点卯,恐其怠惰公务,或是身体有恙,特来查问一番。不知……不知二位尊驾在此是……?”

戚睿涵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淡,却未达眼底,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了然,让李延赫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巧了。”戚睿涵的声音依旧平稳,“我们也是来找胡强的。看来,这位胡捕快,还真是个忙人。”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如无形的枷锁,紧紧锁定李延赫那不断闪烁、试图躲避的眼神,以及他额角渐渐渗出的细密汗珠,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抛出了那句早已准备好的、足以让李延赫及其背后之人心惊胆战的话语:

“不过,李主事,你恐怕是来迟了一步。”

“胡强,已被我们请回府中‘问话’了。”戚睿涵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李延赫心上,“他似乎……知道不少关于牛风公子,以及……其他一些相当有趣的事情。”

话音落下,屋内陷入一片极致的安静,连窗外巷子里偶尔传来的叫卖声都仿佛远去。李延赫僵立在原地,脸色灰败,嘴唇嗫嚅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正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他知道,事情,正在向着最糟糕的方向,无可挽回地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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