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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十一年,二月的兖州,虽已入春,但冬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尤其到了夜晚,凉意依旧刺骨。夜色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将整个兖州城紧紧包裹。迎宾驿作为官家驿站,平日里车马喧嚣,如今因钦差大臣的到来,更显肃静,只余下几盏昏黄的灯笼在微寒的夜风中摇曳,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米桂琦所住的院落是驿中最为清雅的一处,此刻,书房窗纸上映出一个挺拔而略显疲惫的身影,正伏案审阅着白日从知府衙门封存带回的账册。灯烛因灯芯结花偶尔噼啪轻响,火苗随之跳跃,将他的影子在墙壁上拉长又缩短。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锭的清香,与一种无形却沉重如山的压力交织在一起,只有他偶尔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以及笔尖划过宣纸的细微声响,固执地打破这夏夜初始、春寒未尽的宁静。

此次奉密旨巡查兖州赈灾事务,是他首次独当一面,肩上担着朝廷的信任,更担着兖州无数灾民的期盼。他深知,这兖州的水,远比黄河泛滥后的淤泥还要浑浊。

桌案上的账册堆积如山,封皮上“兖州府永昌十一年赈济收支总录”的字样,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这些账目,表面看去井井有条,数字清晰,格式规整,显然是老手所为。但米桂琦知道,越是完美的表象之下,可能隐藏着越是惊人的黑洞。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一行数字,眉头紧锁。那是关于朝廷拨付粮食的记录。“记录入库五万石……”他低声自语,指尖移到后续发放的明细,“……折合实际发放,竟不足四万石。”近万石的差额,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横亘在账册之上。而旁边用小字标注的知府赵在武的解释,仅有轻飘飘的“途耗、仓耗、周转折损”寥寥数语。至于那数额更为庞大的百万两赈银,用途更是语焉不详,多处款项只以“工料采买”、“民夫犒赏”等名目笼统带过,细目全无。

“真是滴水不漏,又真是漏洞百出。”米桂琦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发胀的眉心,清俊的脸上难掩倦色,但那双眸子,在烛光映照下,依旧清澈而锐利,仿佛能穿透纸背,看清幕后操纵一切的黑手。

这时,书房门被极轻地推开一条缝,他的随行助理鲁元浑悄步走了进来。鲁元浑年长米桂琦几岁,为人沉稳干练,是米桂琦极为信赖的臂助。他手中端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轻轻换下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旧茶。

“大人,已是子时三刻了,”鲁元浑低声道,声音里带着关切,“这些账目非一日可查清,您还是早些歇息吧,明日还有明日的事。”

米桂琦没有抬头,只是将账册向他那边推了推,指着那处差额:“元浑,你看这里。一万石粮食,能救活多少人?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损耗’掉了。还有这些银两去向,模糊不清,其中若无蹊跷,谁能相信。”

鲁元浑凑近仔细看了看,眉头也深深皱起:“确实经不起推敲。但赵在武他们既然敢让我们将这些账册封存带回,恐怕早有准备,这些明面上的数目,即便有疑点,怕是也难以作为扳倒他们的真凭实据。他们定然还有另一套账本。”

“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米桂琦端起那杯新茶,温热的瓷杯熨帖着他微凉的指尖,“光靠这些死物不够。明日,我们再去灾民聚集之处暗访,务必找到更多亲历的证人,拿到切实的证言。只有人证物证俱全,才能将这些盘踞地方、蛀空国库、荼毒百姓的蠹虫连根拔起。”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鲁元浑点头称是,正欲再劝他休息,院外却传来一阵轻微而杂沓的脚步声,随即是驿馆老板那带着几分谄媚和小心翼翼的通禀声,隔着门帘传来:“米大人,您歇下了吗?门外有一位潘秋烟姑娘求见,说是……有万分紧要之事,定要当面禀告大人。”

米桂琦与鲁元浑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讶异和更深沉的疑惑。潘秋烟?那个白日里前来投靠,自称是遭灾流落至此、孤苦无依的歌妓?她此刻前来,所为何事?

米桂琦沉吟片刻,目中精光一闪而过,扬声道:“请潘姑娘进来吧。”鲁元浑会意,不再多言,默默退至书房内侧以屏风隔开的小间里,既能避开外人视线,又能留意外间的动静。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袅娜的身影裹挟着夜间的微凉气息走了进来。正是潘秋烟。与白日那身略显素净甚至狼狈的布衣不同,此刻她换上了一袭水绿色的薄纱长裙,裙裾曳地,行走间如流水拂动,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窈窕有致的身段。乌黑如瀑的秀发松松挽起一个堕马髻,仅插着一支成色普通的白玉簪子,脸上薄施脂粉,淡扫蛾眉,在昏黄跳跃的烛光下看来,眉眼间那股我见犹怜的风情被放大,愈发显得柔弱无依。只是,若细看她的眼神深处,便能捕捉到一丝极力掩饰的惶惑、挣扎,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

她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袱,进门后,便朝着书案后的米桂琦深深道了个万福,声音柔婉得能滴出水来,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怯意与哽咽:“民女潘秋烟,深夜冒昧,打扰大人清静,实在罪该万死。”

米桂琦端坐案后,身形未动,神色平静无波,如同深潭之水:“潘姑娘不必多礼。深夜来访,所谓何事?”他目光清明如镜,并未因对方骤然展现的美貌与那刻意营造的柔弱姿态而有丝毫动摇。官场倾轧,他见得不多,但书中记载、座师提点,各种魑魅魍魉的手段,他心中自有沟壑。

潘秋烟抬起头,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氤氲水雾,语带哽咽,更显楚楚可怜:“大人,民女……民女实在是无处可去,心中惧怕,才不得不来叨扰大人。白日蒙大人恩德,允民女暂栖西跨院,心中感激不尽。只是……只是那院落空旷,入夜后风声呼啸,门窗作响,民女……民女自小胆怯,独自一人,实在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说着,抱着包袱,向前轻盈地挪近了几步,一股淡淡的、甜腻的脂粉香气随之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听闻大人为国为民,秉烛夜读,操劳公务,秋烟心中敬佩不已,更觉……更觉大人是这兖州城内唯一可信赖、可倚仗的正人君子。恳请大人……垂怜秋烟孤苦,允秋烟留在书房,哪怕是为大人红袖添香,磨墨递茶,做些洒扫服侍的活计,也好过独自一人在那空屋之中,担惊受怕,夜不能寐……”

话音未落,她竟又向前几步,身形微晃,作势便要向米桂琦身侧依偎过来,意图已是昭然若揭。

米桂琦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在她即将靠近书案的瞬间,倏然起身,侧步避开,动作流畅而带着明显的疏离。他的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潘姑娘,请自重。”

潘秋烟扑了个空,身形一顿,脸上瞬间闪过错愕、难堪,以及一丝慌乱。她似乎完全没料到,这位看起来年轻甚至略带文弱的钦差大臣,竟如此不解风情,或者说,定力如此深不可测。她预想中的种种可能,无论是怜香惜玉,还是半推半就,都未发生。

米桂琦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色,声音放缓了些,但其中的界限依旧清晰如刀:“姑娘既暂住西跨院,便是驿馆之客。若觉院落空旷,心中不安,我可立时命店中可靠的仆妇前去作伴,守夜亦可。但这书房,乃是朝廷钦差处理公务之重地,涉及机密,不便留客。更何况,男女有别,瓜田李下,须避嫌疑。为了姑娘的清誉,也为了本官的官声,姑娘还请回去安歇吧。”

他话语中的坚决,如同初春冰冷的井水,兜头浇下,让潘秋烟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她张了张涂着淡色口脂的嘴唇,还想再说什么,或许是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或许是情急之下的哀求,却见米桂琦已抬手,做出了一个明确无误的“请”的姿势,目光澄澈而坚定,毫无转圜余地。

那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让她所有精心编织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她咬了咬下唇,留下一个浅浅的齿痕,深深看了米桂琦一眼,那眼神复杂万分,混杂着计划失败的失望、意图被识破的羞愧,或许,在那最深处,还有一丝不必委身于人的、难以言明的如释重负。她终是低下头,紧紧抱着那个似乎更显沉重的包袱,默不作声,像一抹失色的幽魂,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身影很快便被院落更深沉的黑暗所吞噬。

鲁元浑从隔间走出,脸上带着一丝早已料到的讥讽笑意:“美人计?赵知府他们,看来也真是黔驴技穷了,竟使出如此下乘手段。大人真是坐怀不乱,柳下惠再世也不过如此。”

米桂琦摇了摇头,重新坐回案前,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反而显得有些沉重,他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缓缓道:“非是桂琦不近人情,或是心如铁石。此风不可长,此例不可开。观其行止,她或许确有苦衷,甚至可能是受人胁迫指使。但我若今日心志不坚,退让一步,他日便有无穷麻烦接踵而至,这赈灾查案的大事,必将毁于一旦。更何况,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他顿了顿,看向鲁元浑,眼中带着探询,“元浑,你觉得这潘秋烟,当真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普通歌妓吗?”

鲁元浑收敛了笑容,思索道:“其举止步态,确实带着些风尘痕迹,不似寻常良家。但她出现得太过巧合,我们刚到,她便‘流落’至此。而且今夜这番作为,痕迹过重,不似全然自发。大人断然拒绝了她的‘投怀送抱’,恐怕赵在武那边,很快就会有下一步动作。他们不会就此罢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米桂琦目光重新回到那堆积如山的账册上,语气坚定,“我们静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他们越是沉不住气,露出的破绽就会越多。”

……

与此同时,知府衙门后宅,花厅之内,依旧是灯火通明,与迎宾驿书房的孤灯清冷形成鲜明对比。

赵在武、喻兴伟、毕颙三人并未安寝,正聚在厅中,围着一个小巧的红泥火炉,炉上温着一壶酒,几样精致小菜摆在旁边的小几上,却几乎无人动筷,气氛沉闷得如同窗外凝滞的夜空。他们在等待消息,一个关乎他们身家性命的消息。

当派去盯梢的心腹家丁快步进来,低声回报,言说潘秋烟已被米桂琦严词拒绝,悻悻而归,连书房门都没能多待片刻时,赵在武那张肥硕的脸庞瞬间阴沉下来,猛地一拍身旁的茶几,震得杯盏叮当作响:“废物,真是废物!连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小子都拿不下,白费了老夫一番安排!”

喻兴伟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皱皱眉头:“这米桂琦,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定力?美色当前,毫不动心……看来,此路不通啊。我们怕是低估了他。”

通判毕颙叹了口气,脸上的忧色更重,搓着手道:“色诱不成,他又在紧锣密鼓地查账,今日还带着那个精明的鲁元浑,换了装束,怕是又去城外灾民那里微服查访了。我总感觉他像条嗅到了气味的猎犬,不肯松口。万一……万一真被他查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我等……我等恐怕……”

“怕什么!”赵在武强自镇定,打断他,声音却透着一丝外强中干,“账目我们做得天衣无缝,至少表面上看不出大破绽。那些经手的胥吏,也都打点好了。灾民那边,也早就安抚过了,几个带头闹事、知情多的刺头,都给了足够的银子封口,其他几个也被妥善安置在密闭地方,谅他们也不敢乱说。他米桂琦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能查到什么。”

喻兴伟沉吟着,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话虽如此,但总让他这么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终非长久之计。得想办法让他收手,或者……把他拉到我们这边来,至少,要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顿了顿,看向赵在武,“府尊,我听闻这位米钦差,虽是寒门出身,但在京城时,颇好书画收藏,尤其对古画珍品颇有研究,常与三五同好鉴赏品评,视为雅事。或许,我们可以从此处入手?”

赵在武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你的意思是……”

“投其所好。”喻兴伟缓缓道,嘴角露出一丝老谋深算的笑意,“金银之物,太过直白俗气,他年轻气盛,想要清名,定然不肯收。但若是他心爱之雅物,或许能动摇其心。我记得,府库之中,不是恰巧收着一幅前朝摹本的《女史箴图》吗?虽非顾恺之真迹,但也是宋代高手精心所摹,笔意神韵俱佳,流传有序,价值不菲,堪称绝世珍品。以此相赠,既显风雅,又不落俗套。”

毕颙有些迟疑,担忧道:“这……能行吗?他连活色生香的美人都拒之门外,一幅死物画作,就能打动?”

“此一时彼一时也。”赵在武此刻觉得此计大妙,下了决心,“美人计过于直接,易惹人非议。雅好则不同,更不易引人警惕,更像是文人之间的交流。毕通判,你素来也喜附庸风雅,此事由你去办,最为合适。务必显得自然,就说是你私人收藏,慕其风雅,真心赠予赏玩,切不可露出是府库之物,更不可提及府尊与我。”

毕颙见赵在武主意已定,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下官……下官尽力而为。”

……

次日,天色未明,米桂琦与鲁元浑便已起身,再次换上普通行商的粗布衣衫,混在清晨出城的人流中,悄然离开了兖州城。他们深入的是城外受灾最重、也最为偏远的几个村落。

所见景象,比前两日更加触目惊心。洪水退去后的狼藉依旧遍地可见,倒塌的屋舍如同被巨兽踩碎的骨架,无人清理,裸露的泥坯和朽木在初春的寒风里显得格外凄凉。田地里积存的泥水尚未完全干涸,一片泥泞,去年秋收的痕迹早已荡然无存。许多灾民面黄肌瘦,衣不蔽体,蜷缩在用破烂草席、树枝勉强搭成的窝棚里,眼神空洞麻木,靠着官府每日发放的、清澈可见碗底的稀粥吊着性命。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污物的臭气以及绝望的气息。

他们假扮成有意在此收购廉价田产或劳动力的商人,与灾民攀谈。从这些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人们口中,他们再次确认,所谓的“肉饺”赈济,对于绝大多数灾民而言,根本是闻所未闻的天方夜谭。能每日按时领到一碗不见几粒米星的稀粥,已算是胥吏们“开恩”。更有几个胆大的灾民,在鲁元浑悄悄塞过几枚铜钱后,才压低声音,带着恐惧和愤恨提及,前去领粮时,曾遭胥吏无故刁难、肆意克扣份额,稍有不满,便会招来拳脚相加,甚至被剥夺领取资格。

一个老妇人拉着米桂琦的袖子,干枯的手颤抖着,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流淌:“官爷……行行好,跟上面的青天大老爷说说吧……那粥,能厚一点点就行,娃儿饿得直哭,没奶水啊……”

米桂琦看着老妇人怀中那个因营养不良而显得头大身子小、奄奄一息的婴儿,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呼吸都变得困难。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才能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平静。

带着沉甸甸的证言和满腔难以宣泄的怒火,米桂琦与鲁元浑在夕阳西下时,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迎宾驿。那金乌坠落的余晖,将天边染得一片血红,映照着他凝重如铁的侧面。

他刚洗漱完毕,换回官服,准备用些简单的晚膳,整理今日暗访所得,通判毕颙便带着一脸和煦的笑容,准时登门拜访了。

“米大人辛苦。”毕颙拱手行礼,态度比往日更加恭敬,“白日见大人又微服外出,体察民情,真是爱民如子,宵衣旰食,下官等实在是惭愧,敬佩不已。”

米桂琦压下心中的厌恶,淡淡还礼,语气疏离:“分内之事,何足挂齿。毕大人此刻前来,不知有何见教?”他目光扫过毕颙身后随从捧着的那个长约数尺、装饰精美的紫檀木锦盒,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毕颙落座,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称赞米桂琦年轻有为,是国之栋梁,随后便话锋一转,切入正题。他示意随从将锦盒小心翼翼放在桌上,亲自上前,轻轻打开盒盖,露出里面以明黄绸缎衬底的一卷古画。

“米大人,”毕颙脸上堆着诚恳的笑意,“下官素闻您在京城时,便雅好书画,是此道中难得的方家,尤其精于鉴赏。恰巧,下官祖上颇有些积累,传下一幅古画,据说是顾恺之《女史箴图》的宋人摹本。下官才疏学浅,对此道虽心向往之,却研究不深,常恐明珠暗投,玷污了先人遗珍。常言道,宝刀赠英雄,红粉赠佳人。今日特将此画带来,请大人品鉴。若大人不弃,觉其尚可入目,下官愿割爱,将此画赠予大人,聊表敬意,也算是为这珍品寻得明主,丁却下官一桩心事。”他话说得极为客气周到,眼神却紧紧盯着米桂琦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心中忐忑不安。

米桂琦目光落在那古朴的画轴上,神色不动,心中却是冷笑连连。昨日是活色生香的美人,今日是价值连城的古画,这兖州府的官员,为了堵他的嘴,真是煞费苦心,手段层出不穷。

他站起身,走到桌边,语气平和:“哦?顾恺之的《女史箴图》摹本?那可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他示意鲁元浑上前,二人小心翼翼地展开一部分画卷。画卷纸色泛黄,年代感扑面而来,笔触古拙而流畅,线条如春蚕吐丝,人物神态端庄娴雅,衣带飘逸,确是一幅深得顾恺之“传神写照”精髓的宋摹精品,艺术价值极高。若在平日,于京城翰林院中,与三五好友品茗赏画,见到如此佳作,米桂琦定会心喜不已,沉浸其中,细细观摩玩味数日。

但此刻,他眼中看到的,却不是画卷本身的艺术魅力。他看到的,是这精美画轴背后,可能沾染的民脂民膏,是那近万石不翼而飞的粮食,是那百万两去向不明的赈银,是城外灾民麻木绝望的眼神,是那老妇人怀中婴儿微弱的啼哭。

他轻轻合上画卷,仿佛不忍让这清雅的画作沾染此地的污浊之气。他抬眼看着毕颙,嘴角甚至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意味复杂的笑意:“毕大人,此画确是难得的珍品。顾恺之笔意,高古灵动,宋人摹工亦臻化境,笔墨间神韵犹存,价值连城,堪称瑰宝。”

毕颙心中一喜,以为事情有了转机,连忙趁热打铁道:“大人果然是行家!一眼便看出其中妙处。大人喜欢便好,能入大人法眼,是此画的造化,也是下官的荣幸……”

然而,米桂琦接下来的话,却如同晴天霹雳,让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僵住,继而血色尽褪。

“不过,”米桂琦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千钧之力,“毕大人,如今兖州水患未平,疮痍满目,万千灾民流离失所,衣食无着,嗷嗷待哺。如此珍贵的画作,留在桂琦手中,不过是案头清玩,徒增风雅罢了,于国于民,并无丝毫益处。但若将其变卖,换得的银钱,却能购买米粮、药材、衣物,解救无数饥寒交迫、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百姓于水火。这,才是此画在此时此刻,真正价值所在,远胜于私人珍藏,束之高阁。”

他站起身,将锦盒郑重地推向毕颙,目光灼灼,语气斩钉截铁:“毕大人,既然您有此慷慨捐赠之美意,桂琦便代兖州数十万受灾黎民,先行谢过大人高义。明日一早,我便请城中几位信誉卓着、眼光独到的书画商人前来估价,当场将此画拍卖。所得银两,全部用于购买粮食、布匹等急需物资,并在知府衙门前,当着兖州所有同僚和百姓的面,公开、公平地分发下去。如此一来,既全了毕大人您慷慨捐赠、体恤民瘼之美名,又解了灾民的燃眉之急,彰显朝廷和官府恩德,岂不两全其美,功德无量?”

毕颙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万万没想到,米桂琦会使出这样一招!这哪里是接受贿赂,这分明是拿着烧红的烙铁往回扔,不仅要烫伤他们,还要将他们架在火上烤!这画若真被当众拍卖,事情必然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他毕颙如何向上峰赵在武交代?这“慷慨捐赠”的名声,他敢要吗?这画可是府库的东西啊!

“米、米大人……这……这恐怕不妥吧?”毕颙结结巴巴地说,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此……此乃下官祖传之物,若是变卖,恐惹人非议,说下官不孝,败毁先人遗泽……这,这实在使不得啊!”

米桂琦脸上的笑容依旧,眼神却陡然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寒刃,直刺毕颙心底:“毕大人此言差矣。尽孝在于心,在于传承家风,而非拘泥于死物。若能以祖传之物,行此拯溺救焚之大善,救助万千黎民,令祖在天之灵,想必也会倍感欣慰,认为毕大人此举,乃是光耀门楣、积厚德于子孙之盛举,远胜将画作深藏箱底,独赏其华。此事,就这么定了。毕大人无需推辞,明日巳时,便请大人一同见证这义举。”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钦差大臣的威严,不容任何反驳。毕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冰凉。看着米桂琦那清正坦然、毫无妥协余地的目光,他知道再多说也是无益,反而可能当场被揪住更多把柄。

最终,他面如死灰,失魂落魄地站起身,也忘了行礼告辞,几乎是踉跄着扑到桌前,抱起那个此刻显得无比沉重和烫手的锦盒,如同躲避瘟疫一般,仓皇狼狈地逃离了迎宾驿,连随从都差点没能跟上。

米桂琦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庭院深深的黑暗中,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肃杀。他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窗扇,望着兖州城被夜色笼罩、仅有零星灯火的黯淡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对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的鲁元浑道:“看到了吗?黔驴技穷了。美人计不成,又行雅贿。他们越是这样迫不及待,不择手段,越说明他们心里有鬼,问题越大,也越说明……我们找对了方向,踩到了他们的痛处。”

鲁元浑点头,脸上带着钦佩:“大人高明。如此一来,既堵了他们的嘴,又将了他们一军,还将这烫手山芋变成了赈灾的实惠。明日公开卖画赈灾,消息传开,必然民心振奋,而赵在武他们,则如同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看他们如何应对这民心所向。”

“应对?”米桂琦冷哼一声,目光锐利如鹰,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他们现在,怕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惊慌失措,又要酝酿新的毒计了。元浑,立刻传信给我们在城外暗中布置的护卫,让他们从今日起,加倍警惕,加强夜间巡逻和戒备,尤其是我们这迎宾驿周围。我担心……有些人眼见伎俩败露,会狗急跳墙,行那铤而走险之事。”

鲁元浑神色一凛,肃然道:“是,大人!我即刻去办。”

……

知府衙门内,毕颙失魂落魄、连滚带爬地回来,抱着那个紫檀锦盒,如同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语无伦次地将经过一五一十告知了正在花厅焦灼等待的赵在武和喻兴伟。

听完毕颙带着哭腔的叙述,赵在武脸色先是涨红如血,继而转为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猛地将手中一直摩挲着的、心爱的紫砂茶壶狠狠摔在地上!“啪嚓”一声脆响,名贵的茶壶顿时粉身碎骨,温热的茶水和碎片四溅开来,吓得毕颙一哆嗦。

“好!好一个米桂琦!好一个清廉正直、铁面无私的钦差大臣!”赵在武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几个字,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暴戾之色,“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这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要把我们彻底搞垮才甘心!”

喻兴伟也失去了往日的镇定和智珠在握的风度,搓着手在厅中来回疾走,如同困兽:“色诱不成,名画也被他反将一军,拿去收买人心,还要我们哑巴吃黄连,陪他演这出戏。明日他若真当众卖画发粮,我们之前苦心营造的‘尽心赈灾’、‘库帑紧张’的假象就全被戳穿了。百姓会怎么想?那些饿红了眼的灾民会怎么想?朝廷、甚至……甚至京城里的靠山会怎么想?我们的乌纱帽,甚至项上人头……”他不敢再说下去。

毕颙哭丧着脸,几乎要瘫软在地:“府尊,喻先生,现在怎么办?画……画在他手里,他说明日就要卖!下官……下官可是按您二位的意思去办的啊……”

喻兴伟眼神阴鸷得可怕,沉默良久,脸上肌肉抽搐,最终闪过一丝狠厉决绝的凶光:“既然他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我们心狠手辣,不讲同朝为官的情面了。他米桂琦不是喜欢查吗?不是要铁面无私,为民请命吗?我让他……查无可查,让他永远闭上嘴!”

厅内烛火被窗外灌入的冷风吹得剧烈摇曳,明暗不定,映照着三张因焦虑、恐惧、绝望和逐渐升起的狠毒杀机而彻底扭曲的脸孔。夜,更深了,寒意更浓。兖州城上空,不知何时已悄然汇聚起厚厚的乌云,遮没了星月之光,预示着一场远比洪水更加猛烈的政治风暴,即将在这座古城之中,疯狂席卷而来。

而迎宾驿那间书房窗口透出的、依旧顽强亮着的孤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中,仿佛在固执地坚守着某种风雨飘摇却不容玷污的信念与底线。长夜漫漫,危机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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