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光未亮,靖北王府内已灯火通明。
李简站在房内,展开双臂,由着舒儿为他套上那套量身定制的墨色骑射服。
衣料是上好的云缎,以暗银线绣着繁复的云纹,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凛冽。
林玥瑶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副犀皮护腕和一条镶嵌着墨玉的腰带。
她今日也起得极早,眼下带着些许倦意,却更添了几分柔婉。
她亲自上前。
先为他系上腰带,手指灵巧地穿过玉扣,动作轻柔而专注。
随后,她拿起那副护腕,抬头看向他,轻声道:
“夫君,猎场之上,刀箭无眼……一切小心。”
李简垂眸,看着她纤细的手指为自己调整着护腕的系带,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
系好护腕,林玥瑶又自然地伸手,替他理了理本就平整的衣领和袖口,拂去一丝并不存在的灰尘。
这个过于亲昵自然的动作,让两人都微微一顿。
李简的目光在她泛着柔光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淡淡应了一声:
“嗯。”
林玥瑶也收手退后半步,仿佛刚才的举动只是尽一个世子妃的本分。
“府中之事,交由你了。”
李简说完,不再多言,转身向外走去。
林玥瑶跟着送出房门,站在廊下,望着他挺拔的背影融入拂晓前最深沉的夜色里。
府门外,七宝与公良北早已等候在此。身后是十余名精心挑选的随从。
李简翻身上马,一行人向着皇城方向疾驰而去。
晨光渐亮,承天门外已是人喧马嘶,旌旗如林。
李简一行在距宫门尚有百步之遥处便按律下马。
七宝等人留在外围各家部曲聚集处等候,
自己则穿过来来往往的各色仪从。
许是前几日和赫连惊鸿的事传开了,一时间吸引了不少目光。
李简恍若未觉,径直前行。
这时,正与一群藩王世子聚在一起的赵均平发现了他,脸上露出欣喜之色,扬起手挥舞喊道:
“简哥!这边!”
李简闻声,抬脚朝他走去。
然而,一名太常寺官员快步上前拦住了他。
那官员脸上挂着程式化的恭敬笑容,深深一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世子殿下,您的位置在这边,请随下官来。”
李简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目光扫过这名陌生的官员,又瞥了一眼不远笑容凝固的赵均平。
他没有多言,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有劳。”
随即,他便在这名官员的引导下,走向了聚集了大量勋贵子弟的区域。
在赫连惊鸿不远的位置站定。
赫连惊鸿正与几名交好的说笑,见到李简被引至此处,脸上的笑容瞬间阴沉下来。
他推开旁人,几步走到李简面前,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先礼后兵:
“李简,上次的事,是我有错,我认!”
随即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凶狠,
“但我警告你,离玉真公主远一点!她不是你能碰的人!”
赫连惊鸿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家族权势赋予的底气,
“你若执迷不悟……那就不是你我个人的恩怨了。”
李简闻言,终于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淡漠地扫了他一眼。
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自己拴不住马,别怪草原大。”
赫连惊鸿一愣,随即整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额角青筋暴起。
“你——!”
他猛地往前一挺身子,双眼喷火般怒视着李简,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然而,李简只是将头稍稍偏过一个更大的角度,那双淡漠的眸子瞬间变得如同北地寒冰,锐利地刺向赫连惊鸿。
“怎么,要动手?”
短短几个字,如同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当头泼下。
瞬间勾起了赫连惊鸿内心深处最不愿回忆的画面,高涨的气势顷刻间泄了个干净。
那攥紧的拳头僵在半空,挥出去不是,放下又显得太过怯懦。
更让他憋屈的是,周围那些平日与他称兄道弟的勋贵子弟们,此刻竟无一人出声,反而默契地微微后退了半步,将场地让了出来。
他们的目光在李简身上飞快地扫过,带着难以掩饰的敬畏与忌惮。
李简的凶名这几日可是传开了。
赫连家都不放在眼里,关键是皇帝还不追究,他们上去那就是找死。
李简将他这色厉内荏模样尽收眼底,鼻腔里发出一声蔑意的嗤笑。
随即不再看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宫门方向。
就在这时,三声净鞭炸响,如同惊雷划破喧嚣。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赫连惊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冷哼一声,迅速退回自己的位置。
“陛下驾到——!”
司礼太监高亢嗓音传遍整个广场。
一瞬间,所有纷杂之声戛然而止。
文武百官、宗室勋贵、世子亲随,齐刷刷地跪伏在地:
“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见皇帝在太子和重臣的簇拥下,登上了承天门下的高大阅台。
他身着戎装,外披明黄龙纹斗篷,虽面色带着些许苍白,但身姿依旧挺拔,那双深邃的眼眸缓缓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皆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
“平身。”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启程。”
轻飘飘的两个字,便为这场隆重的秋狝拉开了序幕。
皇帝的玉辂在羽林卫的簇拥下缓缓启动,太子车驾紧随其后。
紧接着是丞相、太尉等重臣的马车。
待到这些核心车驾驶出百步之外,司礼官手中的令旗终于挥下。
原本静立如雕塑的队伍瞬间活了过来。
李简立刻转身,步履沉稳而迅速地回到了七宝和公良北身边。
“世子。”七宝立刻将缰绳递上。
李简利落地翻身上马。
“走。”
他轻喝一声,一夹马腹,便汇入了满是勋贵之后的队伍,向着西山猎场,迤逦而行。
——
皇家西山猎苑,这片平日静谧的山林谷地,已是旌旗遍布,营帐连绵如云。
只见身着铁甲,披着猩红披风的羽林卫将士,按刀持戟,将整个营地区域守卫得如同铁桶一般。
李简跟随着引路的官员,穿行在已然成型的营盘之中。
他被引至一处紧邻着勋贵区域的边缘,却又与最近的帐篷都隔着一段显眼的空地。
“世子殿下,这便是您的营帐。”
官员躬身示意。
帐前已插上了代表靖北王府的旗帜。
它足够体面,甚至超出了他世子身份应有的规格,但这份恩宠所带来的,是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复杂的目光。
七宝和公良北带着几名亲随,已经开始沉默而迅速地将他惯用的器物搬入帐中。
不多时,低沉的号角声传遍营区,这是集合的号令。
李简整理了下衣襟,无需多言,汇入涌向广场的人流。
高台之上,皇帝现身。
他并未穿着沉重的龙袍衮服,而是一身玄色镶金的轻便戎装,外罩明黄斗篷,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台下黑压压的年轻子弟。
全场肃静,落针可闻。
“今日在此,非为游猎嬉戏。”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丝疲惫,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朕,要看看我大辛儿郎的勇武,看看你们的胆魄与手段。”
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无意地掠过勋贵队伍前列的赫连惊鸿,又扫过孤身立于一旁的李简,最后看向那群聚在一起的藩王世子。
“猎场之上,各凭本事。
但需谨记——
弓矢可射獐鹿,不可伤同袍;
骏马可逐狐兔,不可踏底线。”
简短训话后,皇帝平静下令:
“布围。”
命令传出,三支响箭带着尖锐的哨音射向天空。
霎时间,战鼓擂动!
只见远处山脊线上,如同潮水般涌现出无数羽林卫精锐。他们手持长戟、盾牌与旌旗,缓缓推进,如同一张不断收缩的钢铁巨网。
“嗬!嗬!嗬!”
众人齐声呼喝,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震得人耳膜发麻,更是惊得山林中飞鸟绝迹,走兽哀鸣。
士兵们有节奏地敲击盾牌,发出战鼓般的轰鸣。
面对这钢铁洪流般的军威,藩王世子们个个面色微白,有人下意识地攥紧缰绳,有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彼此交换着眼神。
待羽林卫布围完成,野兽被驱赶至中心区域,全场肃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看城之上。
皇帝微微颔首。
司礼太监高亢的声音响起:
“请太子殿下,行首射礼,以彰武德!”
号角声再次吹响,此次变得高亢而激昂!
只见太子赵钦谚一身金甲戎装,胯下一匹神骏的白马。
他接过内侍奉上的宝雕弓和一枚系着明黄丝带的金鈚箭。
随即,他一夹马腹,如离弦之箭,冲向那片野兽惊惶的围场!
这一幕,充满了古典的仪式感与英雄主义色彩。
马蹄踏过草地,卷起烟尘。太子在奔驰中稳住身形,目光锁定了围场中一头格外雄壮、试图突围的公鹿。
挽弓,搭箭!
动作流畅稳定。
“咻——!”
金鈚箭化作一道流光,破空而去!
并非追求一击必杀,那枚系着黄丝带的箭矢,“噗”地一声,精准地射穿了公鹿的耳尖!
“太子殿下威武!威武!”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瞬间爆发,声震四野!
太子勒住战马,于万众瞩目下,向看城上的皇帝拱手复命。
皇帝深邃的目光扫过全场,在无数激动、敬畏的面孔上掠过,最终定格在太子身上。
他微微颔首,脸上那抹极淡的满意神色已然收起,恢复了惯常的深沉与威仪。
他缓缓起身,一众重臣的簇拥下,离开了看城。
这时,太子已策马回到场前,他取代了皇帝,成为了全场新的焦点。
他目光扫过跃跃欲试的众人,声音清朗,带着储君的沉稳与气度:
“父皇旨意,秋狝三日,考校诸君勇武、谋略与品行!”
“今日午后,自由狩猎,各凭本事,以猎获论短长!”
“现在——”
他声音陡然拔高,挥手下令:
“狩猎开始!!”
“吼——!”
随着太子一声令下,压抑已久的激情彻底爆发。
年轻的子弟们如同开闸的猛虎,呼啸着策马冲入围场,马蹄声如雷鸣般滚过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