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47年,秋末,长安。
自刘禅迁都于此已逾十载,这座古老都城在季汉的经营下,早已洗去战火痕迹,焕发出远超汉武时的生机。街道宽阔,车马粼粼,坊市间充斥着来自西域的胡商、江南的锦缎、巴蜀的井盐,以及海外邪马台新献的奇珍异宝。帝国的疆域,西至葱岭,东跨沧海,南抵交趾,北压黄河。唯有东北一隅,司马氏龟缩于幽冀并三州残山剩水之间,凭借太行天险,犹作困兽之斗。
然而,在这片盛世华音之下,丞相府深处,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急与悲怆。
长安城东南隅,毗邻将作大匠府,有一片戒备异常森严的区域,高墙环绕,哨塔林立,日夜有精锐卫队巡逻。此地不闻市井喧哗,唯有终日不绝的沉闷敲打声、拉风箱的呼呼声,以及偶尔传来的、令地面微颤的怪异闷响。此地,便是季汉最高军事机密所在——“霹雳营”总坊。而它的主宰者,司空庞统,已在此殚精竭虑、透支生命近三载。
坊内核心,一间被称为“火室”的巨大工棚内,热气蒸腾,弥漫着硝石、硫磺与金属熔炼的混合气味。庞统裹着厚厚的裘衣,蜷缩在一张铺满了图纸的胡床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胸口随着压抑的咳嗽剧烈起伏。昔日那个倨傲狂放、言语诙谐的“凤雏”,如今已被病魔和执念消磨得形销骨立,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睛,依旧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死死盯着工棚中央那尊被数十名工匠围着的、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庞然大物。
那物事形似巨鼓,却又不同,通体由精钢铸就,腹部浑圆,开口处收缩,后方有复杂的机括和药室结构。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便自然散发出一股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
“咳咳……左三……左三厘……对,卡死!药室……药室密封再检查一遍!用量……咳咳……用量按我新算的比例……”庞统的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一名弟子连忙将耳朵凑近,才勉强听清,随即转身大声传达指令。
三年来,为了攻克壶关那天险,庞统将“霹雳营”的研究推向了极致。传统的投石机、震天弩、乃至早期的火药包,对付壶关那种依山傍势、墙体坚厚无比的关城,效力终有穷尽。他需要一种前所未有的、能瞬间撕裂一切防御的终极兵器。眼前这尊被他自己命名为“破山吼”的巨物,便是他心血的结晶,亦是催命的符咒。
“士元!”
一声带着焦急的呼唤从门口传来。诸葛亮的身影出现在火室门口,他快步走入,甚至来不及抖落披风上的寒尘。看到庞统那副模样,他心头猛地一揪,几步抢到胡床前。
“你怎么又……”诸葛亮的话哽在喉头,化为一声长叹。他伸出手,想替庞统掖一下滑落的裘衣,触手却是一片冰凉的冷汗。“我早说过,此事非一日之功,你何苦如此煎熬自身?太医令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吗?”
庞统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是老友,蜡黄的脸上挤出一丝近乎顽皮的笑容,却更显凄凉:“孔明……你……你来得正好……咳咳……快,快看!”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诸葛亮连忙扶住他。庞统颤抖的手指,指向那尊“破山吼”,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彩,语速因激动而快了几分,却又被剧烈的咳嗽打断:“成了……快成了!你看……此物……非石非火,乃……乃集金石爆裂之极速!我算了……咳咳……算了几百遍!只要……只要最后这机括……这药力配比……咳咳咳……壶关!壶关算什么!邺城!邺城也挡不住!哈哈……咳咳咳……”
他狂笑着,咳嗽着,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猛地一口暗红色的鲜血喷溅出来,染红了胸前的裘衣,也溅了几点在诸葛亮的袖袍上。
“士元!”诸葛亮脸色大变,厉声喝道,“快!传太医!快!”
火室内顿时一片混乱。
庞统被紧急送回司空府,太医院最好的医官被连夜召入。诊断的结果,让所有人心沉谷底。
“丞相,”太医令面色凝重,将诸葛亮请至外间,低声道,“庞司空……脏腑早已枯竭,元气耗尽,全凭一股意念支撑……如今……油尽灯枯,非药石所能挽回矣……恐怕……恐怕难熬过这个冬天了。”
诸葛亮闭上了眼睛,袖中的手微微颤抖。纵然他智计超凡,洞悉天机,此刻也感到了深深的无力。他可以规划国策,可以决胜千里,却留不住挚友即将燃尽的生命。
他挥退太医,独自走进内室。庞统躺在榻上,气息微弱,脸色灰败,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平静,仿佛早已接受了这个结局。
“孔明……吓着你了?”庞统的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一丝调侃。
诸葛亮坐在榻边,握住他枯瘦的手,声音低沉:“士元,何至于此……”
“嘿……”庞统轻笑一声,“我自己……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能在死前,看到‘破山吼’……看到大汉……有今日气象……我庞士元,值了……”
他喘息了几下,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还记得……当年在荆州,我第一次见先帝……他拉着我的手,说‘愿先生不弃,共扶汉室’……那时,你我皆风华正茂,以为天下事,唾手可得……咳咳……后来,跌跌撞撞,几经生死……先帝他……走得太早了……”
提到刘备,两人都沉默了片刻,空气中弥漫着深切的怀念与悲伤。
“不过……”庞统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诸葛亮脸上,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信任,“孔明……你做到了……你带着我们,走到了先帝……做梦都想到的位置……中原已复,四海宾服……只剩下……曹家那点残渣了……”
他用力反握住诸葛亮的手,尽管那力量微乎其微:“‘破山吼’……最后的……数据……在我的……黑匣里……钥匙……你知道的……交给……交给可靠的弟子……继续……一定要……轰开壶关!灭了曹魏!”
“我信你……孔明……你一定能……天下一统……重造大汉……就在眼前!到时候……记得……记得告诉我……和先帝……”
他没有交代家事,没有安排后裔,所有的心神,都系于那未竟的北伐,那终极的兵器。诸葛亮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翌日,皇帝刘禅率领文武重臣,亲临司空府探视。看着榻上气息奄奄的庞统,刘禅也不禁红了眼眶。这位他从幼年便熟识的、总是有些“古怪”却才华横溢的重臣,为他刘家的江山耗尽了最后一滴心血。
“庞司空……”刘禅哽咽道,“您一定要好起来……大汉……不能没有您……”
庞统勉强笑了笑,已无力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这个冬天,长安城格外寒冷。但帝国的气象,却并未因一位重臣的病危而黯淡。
岁末年初,连续不断的捷报和贡品涌入长安。
西域都护府传来消息,乌孙、龟兹等国遣使入长安,献上汗血宝马、玉器、地毯,并誓言永为汉臣,绝不敢再劫掠丝路商队。丝绸之路,这条连接东西的黄金动脉,在季汉兵锋的保障下,变得前所未有的畅通和安全。
跨海贸易的舰队也凯旋归来。他们在夷洲以及刚刚设立的都护府,携回了大量的白银、珍珠、以及许多中原从未见过的动植物物种。
万国来朝,八荒宾服。这是自光武中兴以来,大汉声威最盛的时节!
为庆贺这空前的文治武功,皇帝刘禅下旨,在未央宫前殿举行盛大的元日大朝会暨新年宴会。他要让天下,让那些远道而来的使臣,看看如今大汉的煌煌气象!
元日那天,长安城张灯结彩,万人空巷。未央宫前,旌旗招展,仪仗森严。文武百官身着崭新的朝服,按品秩肃立。来自西域各国的使者,穿着五彩斑斓的异域服饰,戴着高高的皮帽;来自邪马台国的使者,身着简陋的麻衣,神情敬畏而惶恐;还有南中、交趾、辽东等地的部族首领,济济一堂。
刘禅高坐龙椅,气宇轩昂,大汉天子的威仪尽显。诸葛亮率群臣山呼万岁,声震殿宇。
宴会开始,钟鼓齐鸣,雅乐奏响。身材婀娜的宫娥翩跹起舞,力士表演着角抵杂技。来自天南海北的珍馐美馔,被络绎不绝地呈上席案。西域的葡萄美酒,江南的醇香米酒,海外带回的奇异果酿,香气四溢。
在这极致的喧嚣与繁华中,一个消息悄然传开,让欢乐的气氛更添了一丝近乎神迹的感慨——病危的庞司空,今日精神竟奇迹般好转,由家人用软轿抬着,来到了宫门外!他坚持要亲耳听听这万国来朝的贺声,亲眼看看这大汉重光的盛景!
刘禅和诸葛亮闻讯,立刻命内侍将庞统的软轿抬至殿前廊下,赐座,并亲自离席敬酒。当庞统透过廊柱,看到那殿内殿外人头攒动、华服耀眼的景象,听到那不同语言汇成的、对大汉皇帝的称颂,他那灰败的脸上,竟真的泛起了一丝久违的红晕,浑浊的眼中,也闪烁起一点欣慰的泪光。
或许,正是这煌煌盛世的气象,这毕生追求终于得见的满足,化作了一股无形的生命力,硬生生拖住了他迈向幽冥的脚步。他,竟然真的撑过了那个被太医断言难熬的冬天。
爆竹声中,又过一年。春回大地,渭水破冰,柳梢绽出新绿。长安城的人们,渐渐从新年的狂欢中走出,重新投入到各自的生活中。然而,司空府门前悬挂的白色灯笼,以及府内终日弥漫的草药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那位支撑起帝国半壁军工的巨人,已到了最后的时刻。
开春后不久,庞统的病情急转直下,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睡状态,偶尔清醒,也只是望着窗外的春光,眼神空洞。
这一日,清晨。庞统突然精神了些,示意儿子庞宏扶他坐起。他看着窗外庭院中抽出嫩芽的桃树,沉默良久,忽然,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声高呼,声音虽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杜鹃啼血:
“北伐——!”
“北伐——!!”
“北伐——!!!”
三声呼喊,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他猛地向后一仰,靠在枕上,双目圆睁,望着北方,气息渐渐微弱,直至彻底消失。
公元248年春,季汉司空、雒阳侯、霹雳营创始人庞统,病逝于长安府邸,享年六十八岁。
庞宏痛哭失声,旋即强忍悲痛,身着孝服,直奔未央宫报丧。
噩耗传来,举朝震悼!
刘禅亲自拟旨,追思庞统功绩:
“故司空庞统,识度恢弘,谋略渊深,佐先帝开基,助朕守成。定策于荆益,建功于雍凉,奇计破敌,霹雳惊夭。更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于军械之道,匠心独运,造‘神火’利器,铸北伐之基。勋劳卓着,国之柱石。今遽尔薨逝,朕心摧裂。”
追赠庞统为太傅,爵进封“宛陵侯”,赐谥号“武襄”(威强睿德曰武,甲胄有劳曰襄,亦取“襄赞”之意,肯定其辅佐之功),命以亲王规格治丧,其子庞宏袭爵,加封散骑常侍。
诸葛亮相府,闻听士元临终三呼“北伐”,再看到那黑匣中记载着“破山吼”最终数据的、密密麻麻沾着血点的稿纸,他独立庭中,仰望北方天空,久久不语。悲伤如潮水般涌来,却又迅速被一股更加坚定、更加炽热的意志所取代。
挚友用生命铺就了最后的道路,敲响了最后的战鼓。北伐,已不再是战略选择,而是使命,是承诺,是对所有逝去英魂的告慰!
他回到书房,铺开地图,目光如炬,落在了那太行山脊,那道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关卡——壶关之上。
“士元,你安心去吧。”诸葛亮低声自语,声音平静,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壶关,必破!曹魏,必亡!天下一统,就在今朝!”
他提起笔,开始起草一道道调兵、运粮、督造军械的命令。帝国的战争机器,在短暂的沉寂与内部整合后,再次发出了低沉而恐怖的轰鸣,这一次,它的目标,是彻底碾碎北方的最后抵抗,完成华夏的终极一统。
凤雏陨落,龙旗北指。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更加辉煌的时代,即将在血与火中,磅礴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