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的黑雾如翻涌的墨汁,将彼岸花的血色浸得更深。王勃背靠无常亭朱柱,唇角的血迹滴在青石板上,洇出蜿蜒的纹路,像极了他未写完的《忏悔书》。猪悟能的肥掌攥着他的头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九齿钉耙斜倚在亭柱旁,耙齿上还沾着忘川河的淤泥。
“写!”猪悟能的唾沫星子溅在王勃脸上,“把‘诬陷净坛使者’五个字刻进骨头里,老子便送你回阳间娶美娇娘——”
话未说完,西天方向突现刺目白光。玉兔的素纱裙袂划破雾霭,捣药杵上的月桂纹泛着冷冽银光,甫一落地便在青石板上砸出冰花状裂痕。她望见王勃嘴角的血痕,望见猪悟能手中的笔,耳尖的绒毛瞬间绷直:“猪悟能!你敢动他一根寒毛——”
“哟,玉兔妹妹来了?”猪悟能松开手,肥脸堆出谄媚笑,钉耙却悄悄横在胸前,“可是嫦娥仙子想我了?当年在广寒宫,她亲手喂我吃的桂花糖,那甜味儿啊,老猪记了三千年——”
“住口!”玉兔的捣药杵“嗡”地发出颤鸣,月桂纹突然亮起,“你盗孟婆汤、困无辜魂魄、冒充大圣,哪一桩不是死罪?今日便替嫦娥仙子报你诬陷之仇!”
话音未落,捣药杵带着太阴精魄的寒意,直奔猪悟能面门。猪悟能慌忙举耙相迎,却在兵器相交的刹那,故意偏了三分力道,任由钉耙被震飞,自己则踉跄后退——他望着玉兔眼中的怒火,恍惚又看见五百年前,嫦娥站在广寒宫桂树下,也是这般清冷如霜的目光。
“妹妹何必动怒?”他摸着被震麻的手腕,竟笑出声来,“老猪对嫦娥的心意,比这黄泉路的石板还真。当年在天庭,我偷了王母的九重天蚕丝,只为给她织件羽衣;被贬下凡间,第一个念头竟是‘这下离月亮近了,能多看她几眼’——”
“住嘴!”玉兔的捣药杵再次砸下,却避开了要害,“仙子冰清玉洁,岂会容你这般腌臢之徒玷污?你强征民女、私改轮回,分明是披着佛衣的畜生!”
猪悟能突然不躲不闪,任由捣药杵擦着左臂划过,僧袍裂开的伤口里,露出一道陈旧的爪痕——那是五百年前,他为保护嫦娥留下的。“妹妹你看,”他指着伤口,声音突然哽咽,“当年天狗食月,我用肉身挡住犬齿,嫦娥怕我疼,亲手给我涂的广寒宫玄霜。她嘴上嫌我丑,心里却记挂着我……”
玉兔的捣药杵悬在半空。她见过太多妖怪的虚情假意,却从未见过猪悟能这般,将痴情刻进每道伤疤里。但当她望向王勃,看见对方因孟婆汤而涣散的眼神,怒火再次翻涌:“你若真为嫦娥好,就该洗净罪孽,而不是在黄泉路造孽!”
两人从地面战至空中,捣药杵的银光与钉耙的黑光相撞,震得忘川河水沸腾。猪悟能每接一招,便念一句与嫦娥相关的旧事,从“广寒宫的第一缕月光”到“她袖口的桂花香”,说得越多,手中的钉耙便越慢,仿佛在回忆中醉了心神。
“够了!”玉兔突然厉声喝止,捣药杵抵住他咽喉,“我来晚一步,让你伤了王勃,但若再敢提仙子半句——”
“来晚一步?”猪悟能惨笑,“老猪等嫦娥,已经等了十世轮回。当年在高老庄,她托梦给我,说‘待你修成正果,便可相见’,可如今我成了净坛使者,她却连广寒宫的门都不让我进……”他突然盯着玉兔的眼睛,“你说,是不是我长得丑,连真心都显得龌龊?”
玉兔的捣药杵微微发颤。她想起在雷音寺前,八部天龙骂她“不知廉耻”,却没想过,这三界之中,最不知廉耻的痴情,竟藏在这肥头大耳的净坛使者心中。但她不能心软,因为王勃的魂魄正在逐渐透明,因为黄泉路的彼岸花,正因为孟婆汤的紊乱而大片枯萎。
“不管你如何狡辩,”她咬着牙,“今日必须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且慢!”王勃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不知何时挣脱了黑无常的搀扶,手中紧握着从猪悟能怀中掉落的玉坠,坠子上刻着“嫦娥”二字,边缘还缠着几根银白色的发丝,“你看这玉坠,分明是广寒宫的东西。你偷了仙子的贴身之物,还敢说自己清白?”他趁自己的记忆尚未完全消失,举起了手中的玉坠。
猪悟能的瞳孔骤缩。那是几百年前,他趁嫦娥沐浴时偷的,本想留个念想,却不想成了把柄。他望着玉兔眼中的失望,突然觉得累了,钉耙“当啷”落地,肥硕的身躯跪倒在黄泉路上:“没错,我偷了她的玉坠,偷了她的发丝,甚至偷了她熬玄霜的秘方……可我宁愿下十八层地狱,也忘不了她回头时,发间落的那瓣桂花。”
黑雾突然变得稀薄,孟婆的汤锅在远处泛起微光。玉兔望着猪悟能蜷缩的背影,想起在广寒宫,嫦娥总说“天蓬的情,是错付的痴”,此刻却觉得,这痴,比任何仙法都更难化解。她收起捣药杵,走向王勃,却发现对方掌心还攥着半片被捣药杵击碎的玉坠,上面的“嫦”字已缺了半边,如同嫦娥永远说不出口的半句回应。
她又瞥了眼猪悟能,对方正对着月亮喃喃自语,仿佛在说“嫦娥,这次我不偷了,我等你亲自给我”。
黄泉路的风掠过耳畔,玉兔突然想起,自己赶来时,曾在忘川河看见半片漂浮的桂花,那是广寒宫今年新落的。她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猪悟能的痴情,早已在黄泉种下了比孟婆汤更难断的根,而她的捣药杵,能击碎玉坠,却击不碎一个人刻在骨血里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