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之后,便是立冬。天气真是一日冷过一日,呵气成霜,屋檐下常挂着细短的冰凌。王府里的下人们都换上了厚实的棉袄,行事间也带了几分冬日特有的瑟缩和匆忙。
林晏清如今早起成了件需要鼓足勇气的事。屋内虽有炭盆,但一夜过后,那点暖意早已散尽,被窝外的空气冷得刺人。她总是飞快地套上那身厚实的新棉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才敢开门出去。
通往账房的路变得熟悉无比,闭着眼也能走。竹叶几乎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竿子,在冷风中显得有几分萧肃。回廊里,那幅边塞雪景图似乎也更应景了,画中的寒意仿佛能透纸而出。
账房成了冬日里最舒适的所在。炭盆总是烧得旺旺的,赵先生甚至不知从哪弄来个旧铜壶,整天坐在炭盆边上咕嘟咕嘟地烧着热水,屋里便又多了些湿润的水汽。茶沫子虽然粗劣,但滚烫地喝下去,总能驱散不少寒气。
“晏先生,快暖暖。”小五殷勤地递过一杯刚沏好的热茶。
林晏清接过,道了声谢,双手捧着茶杯,感受着那点珍贵的暖意从指尖蔓延开来。她如今也学乖了,在桌下放了个小小的脚炉,也是托秦川找来的,脚下暖和了,身上便也不觉得那么冷。
工作依旧是老样子。算不完的账册,理不清的文书,还有那些似乎永无止境的、来自四面八方的零碎消息。但她处理起来愈发得心应手,各种表格、符号、归类方法运用得纯熟无比,效率极高。赵先生如今已彻底放手,只在她遇到些涉及王府旧例或人情往来的疑难时,才帮着参详一二。
那面墙上的图谱依旧在缓慢而坚定地扩张着。新来的信息被不断补充进去,一些旧的、被证实无关紧要的线索则被轻轻划去。几条关于漕运和工部旧案的线变得更加清晰了些,但也仅此而已,仿佛雾里看花,始终隔着一层。林晏清也不急躁,每日只是按部就班地更新、标注、推演,像完成一项日常任务。
萧煜来的次数似乎固定了下来,约莫三五日一次。时间也多是在傍晚她即将下值的时候。他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裹挟着一身外面的寒气进来,目光先是在墙上的图谱扫视一圈,然后会针对性地问几个问题。
“这个人,和上次提到的漕帮三当家,可有往来?”
“军械账目里短缺的那批箭头,型号可能用在哪里?”
“查一查去年冬天,负责京城炭火供应的皇商是谁举荐的。”
问题越来越具体,指向性也越来越强。林晏清有时能立刻答上,有时则需要翻查记录,偶尔也会被问住,需要记下来后续查证。他问,她答,过程简洁高效,很少有多余的废话。问完,他有时会停留片刻,看着图谱思索一会儿,有时则直接转身离开。
有一次,他问完一个问题,林晏清低头翻找记录时,一缕头发滑落下来,遮住了视线。她下意识地抬手,用指尖将那缕头发别回耳后,动作自然流畅。等她找到答案抬起头时,却发现萧煜的目光并未落在图谱上,而是看着她的手,或者说,看着她手腕上那个从未取下过的暗银色手环。
他的目光很沉,带着一种纯粹的审视和探究,仿佛第一次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饰物。
林晏清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将手缩回袖中,垂下了眼。
萧煜似乎并未在意她的小动作,目光重新回到她脸上,听她汇报完查到的信息,点了点头,便像往常一样离开了。
但那短暂的目光停留,却让林晏清心里敲响了警钟。那个手环,是她与过去世界唯一的、无法解释的联结。她平日极力忽略它的存在,几乎视而不见,但它终究是个显眼的异物。
之后几日,她做事更加小心,尽量将手腕藏在宽大的袖口里。
冬日的白天短,天色黑得早。这日又轮到她值夜核对一批紧急的粮草清单,从账房出来时,外面已是星斗满天,寒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
她缩着脖子,抱着几卷需要带回去连夜看的文书,沿着熟悉的路径往回走。走到那片如今已光秃秃的竹林附近时,隐约听到前面有脚步声和低语声。
她下意识放慢脚步,借着月光,看见不远处,萧煜正和一位穿着军中服饰的将领站在廊下低声交谈。那位将领身形魁梧,侧脸看着有几分面熟,似乎是常来王府议事的某位将军。两人神色都很凝重,似乎在商议着什么要紧事。
林晏清立刻停下脚步,悄无声息地退到廊柱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非礼勿听,这个道理她懂。
寒风吹来只言片语。
“…北边不太平…”
“…粮草要紧…”
“…陛下之意…”
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她不敢多待,正想悄悄从另一条路绕回去,却听见萧煜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就按此议行事。告诉下面的人,眼睛都放亮些,非常时期,不得有误。”
“是!末将明白!”那将领沉声应道。
接着,便是脚步声远去。
林晏清躲在阴影里,等脚步声彻底消失了,才慢慢走出来,快步朝自己的小院走去。冷风吹得她脸颊生疼,心里却有些纷乱。北边?粮草?非常时期?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可不像是什么好消息。
她回到小屋,点亮油灯,将冰冷的文书放在桌上,却没了立刻工作的心思。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寥落的寒星。王府依旧安静,但在这片寂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涌动。像冰封的河面下,暗流正在加速。
她想起萧煜近日来越发频繁的询问,那些越来越具体的问题,似乎都指向某种未雨绸缪的准备。
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轻轻叹了口气,回到桌边,摊开日志本,却久久没有落笔。
最终,她只写下简单的一句:
“天象有变,恐生波澜。需谨慎行事,静观其变。”
吹熄灯,躺上床。屋外寒风呼啸,她却久久未能入眠。
这座王府,这个王朝,乃至她这个意外闯入的异客,似乎都站在了一个微妙的时间节点上。日常的平静之下,棋局早已布下,只是不知执棋之手,下一步会落向何方。而她,在这盘棋里,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