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天气非但没转暖,反倒更阴沉了些,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像是憋着一场大雪。王府里的气氛似乎也受这天气影响,比往日更沉寂几分,往来仆役的脚步都放得轻而急。
这日下午,林晏清刚将一批核对好的粮秣册子归档,秦川却来了账房,不像往常那般只是门口驻足,而是径直走到她面前。
“晏先生,王爷请您去一趟书房。”秦川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但眼神里比平时多了点别的东西。
林晏清心里微微一怔。去书房?不是账房这等半公开的地方?她放下手中的东西,面上保持镇定:“有劳秦侍卫带路。”
跟着秦川穿过几道她从未走过的回廊,来到王府更深处的院落。这里的守卫明显更严密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肃静。秦在一扇厚重的木门前停下,低声通报:“王爷,晏先生到了。”
“进来。”里面传来萧煜低沉的声音。
秦川推开门,侧身让林晏清进去,自己却留在门外,顺手将门带上了。
书房比林晏清想象的更宽敞,也更…武人气。两侧依旧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书卷,但中间并非只有书案,而是赫然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沙盘。沙盘上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栩栩如生,正是大晟朝北部边境的地形!
萧煜正负手站在沙盘前,背对着她。他今日未穿常服,而是一身玄色劲装,更显得肩背挺拔,气势迫人。
“王爷。”林晏清敛衽行礼,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目光却忍不住被那精致的沙盘吸引过去。这可比《天命》游戏里的虚拟沙盘真实多了,每一处地形起伏都清晰可见。
萧煜转过身,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便指向沙盘:“过来看看。”
林晏清依言上前,站在沙盘另一侧。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这沙盘的精细,甚至连一些小道、水源地都标注了出来。
“据报,北燕今冬雪灾,牛羊冻毙甚众。”萧煜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冷硬,“其部族内部不稳,为转移矛盾,极可能南下劫掠。依你之见,他们会选何处作为突破口?”
林晏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沙盘的精美上移开,投入到战略思考中。她仔细看着边境线,脑海中飞快地调取着之前看过的所有相关情报——北燕各部族的分布、习性、过往劫掠的路线、以及眼前沙盘上所呈现的地形优劣。
她伸出手指,指尖悬在沙盘上一处峡谷地带:“此处,黑风峡。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我军在此驻防仅有一营兵力。但若是北燕人…他们近年驯养了一种耐寒的山地马,擅长攀爬陡坡。若绕开正面关口,从小道奇袭,并非不可能。”她的手指又移向另一处,“若黑风峡不成,他们或许会佯攻此处平坦的牧区,吸引我军注意,实则主力猛攻下游水浅处的石滩,那里冬季水枯,易于大规模骑兵突进。”
萧煜听着,眼神专注地看着她在沙盘上移动的手指,不置可否:“若其主力真攻石滩,需调多少兵力驰援?几日可至?粮草辎重如何保障?”
这就涉及到具体的计算了。林晏清凝眉思索,心中飞快地计算着距离、行军速度、不同兵种的消耗…这些对她而言几乎是本能。
“石滩距最近的烽火台三十里,烽火传讯需半日。距最近的大营苍云堡一百二十里。轻骑兵急行军,最快需一日夜可至,但人困马乏,战力折损至少三成。若步卒押送粮草辎重同行,至少需三日。”她语速平稳,数据脱口而出,“苍云堡现有存粮,若供应自身及援军,仅够十日。需立即从后方云州调粮,云州至苍云堡,车队行进需五日。故此,若战事起,十日内必须稳住阵线,十五日内后续粮草必须到位,否则危矣。”
她说完,稍稍停顿,补充道:“这还未计算途中可能遭遇风雪阻滞,或被小股敌军骚扰的情况。实际损耗…可能更高。”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
萧煜的目光从沙盘缓缓移到林晏清脸上。她的眼神清澈而专注,映着沙盘旁灯盏的光,方才那番精准冷静的分析,仿佛只是解答了一道寻常的算术题,而非关乎成千上万人性命和国境安危的战略推演。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从旁边拿起几面代表不同兵力的小旗,插在沙盘上几个点:“若如此布防呢?你可能算出各处粮草每日消耗,以及最优补给路线?”
林晏清看着沙盘上新的布局,脑中如同展开一张无形的算纸,各种数字、公式、概率模型自动生成。她再次伸出手,指尖划过一条条可能的补给线,计算着距离、路况、运力、损耗…
“若走官道,路程短但易被侦知,需加派护卫,成本增加三成。若走小道,隐蔽但多山路,车速减缓,雨雪天气风险大增,耗时需多两日…综合来看,或许可分三队,一队明走官道吸引注意,两队暗行小道,交错出发,可兼顾效率与安全…”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拿起旁边备用的空白纸条和炭笔,快速写画起来,列出数据对比。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寒风刮过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
书房内,灯盏早已点亮,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沙盘旁,一个凝神发问,一个专注解答,一个插旗布局,一个计算推演。炭盆里的火安静地燃烧着,维持着一室暖意。
时间在悄无声息地流逝。
当林晏清就着一处关隘的兵力配置与损耗率提出一个优化方案时,窗外传来了打更的梆子声。
已是亥时了。
她猛地从那种全神贯注的状态中惊醒过来,意识到时间已晚,连忙放下炭笔,有些不安地看向萧煜:“王爷,时辰不早了,在下…”
萧煜似乎也才察觉时间流逝,他抬眼看了看窗外浓重的夜色,目光重新落回沙盘上那被反复推演了无数遍的区域,以及旁边写满演算过程的纸张。
“今日便到此。”他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比平时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秦川。”
书房门应声而开,秦川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送晏先生回去。”萧煜吩咐道,目光却仍停留在沙盘上,似乎在回味刚才的推演。
“是。”秦川躬身,然后对林晏清道,“晏先生,请。”
林晏清行礼告退,跟着秦川走出书房。冷风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这才彻底从刚才那种烧脑的热切中冷静下来。
回头望去,书房的门尚未完全关上,透过缝隙,能看到萧煜依旧独自站在沙盘前,身姿挺拔如松,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和专注。
他…似乎很重视这些推演。
回到冰冷的小屋,点燃油灯。她坐在桌边,却没有立刻睡下。脑子里还在不由自主地回放着沙盘上的地形、数据、以及各种可能性。
她摊开本子,本想记点什么,最终却只是写下一句:
“今夜入书房,见沙盘,议北境事。王爷问,我答,直至夜深。所言皆兵戈粮秣,所算皆生死损耗。心甚疲,然意未平。”
推演,似乎才刚刚开始。而这深夜的书房,仿佛成了另一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