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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宫门刚刚开启,第一缕微光还带着夜露的凉意,玉沁婉便已伫立在紫宸宫外。

她穿了一身素白裙衫,布料是极普通的细麻,未绣纹样,也无佩饰,连腰带都是最朴素的素绦。发髻用一根青木簪子固定,连丝带都未曾系上一根,仿佛刻意剥离了所有属于宫廷的身份与华彩。她双手紧攥着那道盖了凤印的赦诏,黄绫边角已被指尖反复摩挲得微微起毛,像是怕它突然化作烟尘消散。她低着头,目光落在那枚鲜红的凤印上,一遍又一遍地确认——这不是梦,不是幻觉,不是命运又一次冷酷的戏弄。这是真的,她终于拿到了赦令,终于能带弟弟离开这座吃人的宫墙。

内侍通报后,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窄缝,像一道裂开的伤口。她被引入偏殿,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回响。殿内陈设简朴,香炉中燃着一缕沉水香,烟气袅袅,却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凝重。

玉沁妜坐在案后,披着玄色常服,袖口沾着一点未干的墨迹,像是连夜批阅奏章时无意蹭上的。她没有戴冠冕,也没有插凤钗,只将乌黑长发挽成一个松散的结,几缕碎发垂落颊边,衬得面容愈发清瘦。她的神情平静如古井,可眼底那一抹淡淡的青影却泄露了秘密——她昨夜未眠,或许整夜都在权衡,在挣扎,在为今日这一面做最后的心理准备。

两人对视良久,谁都没有先开口。

空气仿佛凝滞,时间也在这一刻悄然停驻。玉沁婉看着那个曾与她同榻而眠、共读诗书的妹妹,如今端坐于帝位之侧,眉宇间尽是帝王的威仪与孤寂。她忽然觉得,她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这方寸殿宇,更是十年光阴、无数阴谋、一场血雨腥风。

她缓缓上前,双膝触地,发出一声轻微却沉重的声响。她双手捧起赦诏,高举过头顶,动作庄重得如同献祭。

“臣玉沁婉,今立誓于天地之前——自今日起,携弟远遁山野,不问朝堂,不涉权争,终身闭世,永绝尘缘。”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晨风,却又字字清晰,如刀刻石,掷地有声。

她说完,从发间抽出那支银簪,指尖微颤,却毫不犹豫地往食指一刺。血珠立刻渗出,殷红如朱砂,顺着指尖滑落,滴在赦诏的边角上,晕开一小片暗红,像一朵悄然绽放的梅花,凄美而决绝。

玉沁妜盯着那滴血,久久未动。她的呼吸似乎都慢了下来,目光在那抹红上停留得久了,仿佛看到了什么遥远的记忆——或许是她们年少时在御花园里割掌为誓的旧事,或许是某次深夜私语中许下的诺言。可如今,誓言不再是少女间的天真盟约,而是以命相抵的生死契约。

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你可知这誓言一旦立下,便再无回头路?从此你不再是玉家的女儿,不再是皇室公主,甚至连名字都将被史册抹去。你愿意吗?”

“知道。”玉沁婉低头,嗓音微哑,“若违此誓,天诛地灭,我愿以命偿之。不止是我,便是我子孙后代,也永不踏入京城一步。”

她的语气平静,却藏着千钧之力。她不是在求饶,而是在宣告一种选择——一种比死亡更沉重的活着的方式。

玉沁妜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她缓缓道:“你护他,是因为他是你弟弟。可你要明白,他犯的是死罪,谋逆之罪,按律当诛三族。我能饶他一次,是看在这份血脉之情上,可天下不会饶他第二次。若有朝一日他再入京,便是万劫不复。”

“我带他走,不是为了让他躲罪。”玉沁婉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是为了让他活着赎罪。我会教他种地、织布、砍柴、挑水,让他亲手耕种一日三餐,让他明白百姓疾苦,让他学会低头做人。他不再是皇子,也不配是。但他还活着,这就够了。只要他还活着,我就还有机会,把他变成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一个被权力扭曲的怪物。”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一字一句砸进人心。她说的不仅是对弟弟的救赎,更是对自己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的清算。

玉沁妜望着她,良久,才轻轻点头。她伸手接过赦诏,仔细翻看一遍,确认凤印无误,火漆封缄完整,然后将目光重新落回姐姐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怜惜,有敬重,也有深深的疲惫。

“你想要什么?”她问。

“一辆马车,三车物资。”玉沁婉平静地说,“粮食、衣物、药材各一车。我不求奢华,只求能撑到找到安身之处。山野偏远,冬寒漫长,我不想他还没开始赎罪,就先病死在路上。”

玉沁妜颔首:“宫里会准备。司礼监即刻备车马粮帛,由禁军护送至城南十里亭交接。你在那里接人。”

“多谢陛下。”玉沁婉叩首,额头触地,动作虔诚。

“别谢得太早。”玉沁妜站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玉明照现在还在死牢关押,由两名内侍看守。他还没出宫,也还没自由。你必须等押解令下来才能提人。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得擅自接触囚犯,包括你。”

“我明白。”玉沁婉低声应道,心中却涌起一阵酸楚。她多想立刻见到弟弟,看看他是否瘦了、伤了、疯了……可她不能。她必须忍耐,必须遵守规则,哪怕这规则由她曾经最亲近的人制定。

“还有。”玉沁妜俯视着她,声音冷了几分,“若有人阻你离宫,无论是宗人府、禁军还是其他官员,一律以抗旨论处。我会亲自下令,凡敢拦者,当场革职,绝不姑息。”

玉沁婉再次叩首,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指尖微微发抖。她知道这句话的分量——这是姐姐给她的最后一道护身符,也是她唯一能依靠的权力庇护。她感激,却也心痛。她们曾并肩赏雪吟诗,如今却要靠圣旨与命令来维系一线生机。

“你起来吧。”玉沁妜转身走向书案,提起笔,蘸墨挥毫,写下一道手谕。笔锋凌厉,字字如刀。她吹干墨迹,郑重盖上私印,然后递过来。

“拿去司礼监,他们会配合你。”

玉沁婉接过手谕,双手微微颤抖。那纸张轻若无物,可她却觉得重如千钧。这是她通往自由的通行证,也是她与过往彻底告别的凭证。

她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她想喊一声“妹妹”,可那个称呼早已不属于现在的她们。最终,她只是低声道:“我会让他学会做人,而不是做官。我会让他记住,他曾害死了多少人,辜负了多少信任。我会用一生去弥补,哪怕补不回来。”

玉沁妜没有回应。

她站在窗前,望着外头渐亮的天色。晨光正洒在宫道上,映出长长的影子,像是时光拉长的叹息。风吹动檐角铜铃,发出轻微的叮当声,空灵而寂寥。

那一刻,她仿佛不再是执掌天下的女帝,而只是一个疲惫的女子,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目送亲人远行。

“你走吧。”她背对着玉沁婉,声音轻得几乎融进风里,“我在宫门口安排了两辆马车。一辆载物,一辆载人。你先去准备,等押解令一到,立刻接他出宫。不要拖延,也不要回头。”

玉沁婉慢慢站起来,脚步有些虚浮,像是灵魂被抽走了一部分。她转身走向殿门,在门槛处停了一下。

阳光从背后照进来,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在青砖地上。她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她怕一看,就会崩溃。

可她不能。

从今天起,她不再是长公主,不再是朝中重臣,而是一个逃亡者,一个赎罪者,一个默默无闻的母亲般的姐姐。

她知道,前方的路漫长而艰辛,但她已经没有退路。

她只为一个人活着——那个还在死牢里等她带走的弟弟。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她背对着玉沁妜,声音很轻,“你摔跤那次,是我给你包的伤口。你说疼,我就唱歌给你听。那时候你叫我姐姐,不像现在我叫你陛下。”

玉沁妜站着没动。

“我记得。”她说,“你也记得就好。”

玉沁婉走了出去。

殿门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轻响,仿佛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屋内烛火微摇,光影在墙上轻轻晃动,映出玉沁妜孤寂的身影。她独自一人坐在龙案之后,四周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的声音。

她伸手翻开一本奏折,指尖落在纸页上,却迟迟没有动笔。目光游离,思绪早已飘远。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袖口那一抹淡淡的墨痕,像是触碰到了旧日时光的余温。那墨迹早已干涸,可她总觉得它还带着温度——像极了那个雪夜,他伏在案前写字时,不小心打翻砚台的模样。

那时他还小,吓得脸色发白,她却只是笑着替他擦去衣袖上的墨点,说:“无妨,姐姐帮你担着。”

如今,她坐在这至高之位,执掌天下生杀予夺,可那句“我帮你担着”,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内侍低声通报的声音。

“陛下,司礼监已备好车马三辆,粮帛药材皆已清点完毕,禁军小队已在宫门外待命。”

玉沁妜轻轻颔首,声音平静如古井深水:“知道了。”

内侍顿了顿,又道:“长公主已在宫门等候多时,手谕也已交予司礼监主事……是否可以放行?”

她垂眸,指节微微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却未觉痛意。

“让她等。”她终于开口,语气淡漠,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押解令尚未发出,谁也不准走。”

内侍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殿中再次陷入寂静。

玉沁妜缓缓抽出一张空白宣纸,提笔蘸朱砂,手腕微顿,似有千钧压肩。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光已如寒星般冷冽。

一笔一划,写下几字:“准予提押庶人玉明照,交由长公主玉沁婉监管,即日出宫。”

字迹刚劲有力,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短短一行字,耗尽了多少年的挣扎与隐忍。

她取出凤印,稳稳按下,红印如血,烙在纸上,也烙在她心头。吹干墨迹后,她将文书递出,声音低而清晰:“送去死牢,让看守即刻放人。”

传令宦官接过旨意,低头退出大殿,脚步匆匆,仿佛连空气都不敢惊扰。

玉沁妜缓缓靠回椅背,双目紧闭,呼吸轻缓,可胸膛起伏剧烈,像是压抑着某种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不是幻听,而是记忆深处最清晰的那一段回响。

她说:“陛下,他是我弟弟,也是你的亲弟。我不求你赦他死罪,只求让我带他走,让他活着。”

那一夜,玉沁妜的心,第一次动摇了。

此刻,她睁开眼,目光落在案头那支白玉凤钗上。它静静躺在砚台旁,通体莹润,冷光流转,一如当年母亲亲手为她戴上时的模样。

她曾以为,戴上这支钗,便意味着成为真正的帝王——无情、无畏、无牵无挂。

可现在她明白,戴上它的人,也可以是一个妹妹。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夜色渐退,东方泛起鱼肚白,晨光熹微,洒在金砖地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她低声自语:“齐妃,若你在天有灵,请护佑这一程平安。”

宫门外,玉沁婉已等候良久。

寒风吹拂,卷起她的裙角和发丝,她却不曾抬手整理。双手紧紧攥着手谕,指节泛白,仿佛那是维系最后一丝希望的绳索。

她望着那扇厚重的宫门,眼神中有焦急,有担忧,更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她在等一个人走出来——不是什么罪囚,不是被废的皇子,而是她从小牵着手长大的弟弟,玉明照。

远处终于传来铁甲碰撞之声,铿锵沉重,踏破清晨的宁静。

一队禁军押着一人缓缓走来。

那人穿着粗布囚衣,手脚俱戴镣铐,步履蹒跚,头颅低垂,几乎看不出面容。正是玉明照。

他瘦得脱了形,脸颊凹陷,唇色青紫,双眼空洞无神,仿佛灵魂已被抽离。两名内侍搀扶着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是耗尽全身力气。

玉沁婉看见他的瞬间,心口猛地一缩,像是被人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她想冲上去,想喊他的名字,想抱住他哭一场。可她不能。

她只能站直身体,挺起脊梁,一步步迎上前去。

带队军官出示文书,司礼监主事核对无误后,亲自上前打开镣铐。金属落地的声响清脆刺耳,像是斩断了一段过往。

“人交给你了。”军官语气冷硬,“记住,他现在是庶人,不再是皇子。出了这个门,他就跟大胤皇室再无任何关系。”

玉沁婉点头,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知道。但他永远是我的弟弟。”

她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握住玉明照冰冷的手。

那只手颤抖着,枯瘦如柴,却在触碰到她的刹那,微微一颤,竟没有挣脱。

她的眼眶一下子红了,可她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我们回家。”她说,声音温柔得像春日暖风,“从今天起,没有人能再伤害你。”

玉明照缓缓抬起头,目光迟钝地落在她脸上。许久,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一丝微弱的光亮,像是熄灭已久的灯芯,被风吹了一下,重新燃起一点火星。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出沙哑破碎的音节:“姐……姐……”

仅仅两个字,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玉沁婉鼻子一酸,险些落泪,可她依旧笑着,用力握紧他的手:“我在,我一直都在。”

她扶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停在一旁的马车。

禁军列队退开,宫门在晨光中缓缓开启,金色阳光倾泻而下,铺满整条石阶,宛如一条通往新生的路。

她扶着他踏上第一级台阶。

他的脚有些发软,几乎站立不住,但她稳稳托住他。

第二级。

第三级。

风忽然扬起马车帘子的一角,露出里面整齐摆放的包袱、衣物、药箱,还有一件绣着梅花的小袄——那是她连夜赶制的,怕他受寒。

玉沁婉抬头望天。

天很蓝,云很淡,晨风拂面,带着初春的清新。

她轻声说,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命运听:“从今天起,你只是我的弟弟。没有身份,没有罪名,没有过去。你只需要好好活着,就够了。”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拉出两道相依的影子,慢慢融入远方的晨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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