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兰轩的宁静,不再仅仅是无奈之下的被动承受,而是逐渐转化为一种主动营造的保护色。武媚深知,在这暗流涌动的东宫,任何一丝不合时宜的动静,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甚至致命的打击。萧良娣的风头正盛,恰好为她提供了这难得的、隐匿于众人视线之外的间隙。
她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谨慎和目的性,经营着这片小小的天地。
首要之事,便是巩固这来之不易的“内部”。小宫女云裳,心思单纯,对自己抱有善意,是眼下唯一可以稍加影响之人。武媚不再像过去那样仅仅接受她的服侍,偶尔会在她忙碌间隙,状似无意地与她闲谈几句。
“云裳,今日去领份例,外面可有什么新鲜事?”武媚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仿佛只是久居静室,对外界信息的自然渴望。
云裳不疑有他,一边利落地整理着床铺,一边快言快语地回道:“也没什么太新鲜的,就是听说萧良娣昨儿在御花园里扑蝶,不小心冲撞了路过的一位老嬷嬷,虽不是什么大事,但好像也有人私下议论说不够稳重呢。”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还有,奴婢听怡芳苑那边的小姐妹说,太子妃娘娘赏了好些厚重的宫规典籍过去,说是让萧良娣好好研读,静心养性。”
武媚静静地听着,手中缓慢地研磨着墨块(份例恢复后,笔墨纸砚也已送回),目光落在砚台中逐渐浓稠的墨汁上,仿佛在品味着那些话语背后的深意。王氏的手段,果然如她所料,正不着痕迹地给萧氏套上“不沉稳”、“需管教”的标签。而萧氏那不加掩饰的言行,也的确在不断地授人以柄。
她不会对云裳评论什么,只是偶尔在她抱怨太子妃或议论萧良娣时,轻轻说上一句:“在这宫里,谨言慎行总是没错的。有些事,听过便算了,莫要外传,免得惹祸上身。” 这既是提醒云裳,也是在潜移默化地引导她,成为一个更谨慎、更懂得筛选信息的人。她需要的是一个可靠的眼睛和耳朵,而非一个口无遮拦的传声筒。
除了与人接触,武媚更加注重自身的“修炼”。她不再仅仅阅读诗词歌赋,而是向负责份例的内侍,委婉地请求换一些史书、策论,甚至是记载前朝后宫轶事、典章制度的杂书。理由也冠冕堂皇:“久居深宫,恐耳目闭塞,想多读些书,明事理,增见识,以免行差踏错。”
送书的内侍见她态度恭谨,要求也合情理,加之东宫如今的目光大多聚焦在怡芳苑,便也未加刁难,尽量满足。于是,《史记》、《汉书》、《战国策》,从新出现在面前,甚至是一些新的地方志、人物传记,开始出现在芷兰轩的案头。
武媚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她读汉宫吕后如何运筹帷幄,读卫子夫如何从歌女到皇后,读前朝独孤皇后如何与文帝并称“二圣”,更读那些在权力斗争中失败者的教训。她不再只看故事,而是分析其中的权谋机变、人心向背、势力消长。每一个案例,都像是在她脑海中推演的一盘棋,让她对权力的运作、对人性的幽暗与复杂,有了更为具象和深刻的理解。
有时,她会就着灯光,用那质量普通的宣纸,以水代墨,轻轻勾勒出一些简单的关系图,或是记录下读书时的心得感悟,随即又迅速将字迹抹去,不留痕迹。这些思考,如同无声的涓流,在她心田深处汇聚、沉淀。
她也开始更加留意日常的细节。比如,哪些内侍负责采买,哪些宫女与各苑关系密切,太子李治大概何时会经过哪些宫道……这些信息看似琐碎无用,但她都默默记在心里。她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一点点地熟悉着这片森林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种声音。
行动依旧极其有限,她绝不会主动去打探,更不会去结交任何人。她知道,以自己目前的处境,任何主动的串联都可能被解读为别有用心。她所做的,只是利用这难得的平静期,最大限度地提升自己的认知,理清思绪,并小心翼翼地维护好身边这微小却关键的信息渠道。
东宫之内,萧良娣的明媚与太子妃的“教导”相互碰撞,偶尔激起些许水花,吸引着绝大多数的目光。而芷兰轩,依旧安静地偏居一隅,仿佛与世无争。
但在这片寂静之下,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力量正在滋生。武媚如同蛰伏于冻土之下的根茎,看似沉寂,实则正贪婪地汲取着一切能获得的养分,默默积蓄着能量,等待着冰雪消融、破土而出的那一刻。她的网,从最细微、最不起眼处开始编织,虽然尚且微弱,却已有了明确的方向。乱局之中,她正以超乎寻常的耐心和智慧,为自己未来的每一步,铺垫着坚实的基础。时机未至,她便潜心蓄力;时机若至,她必不会让它从指缝间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