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宫的夏日,本该是草木葳蕤、流水潺湲的明媚景象,此刻却被一层挥之不去的悲戚与压抑笼罩。宫人们身着素麻孝服,垂首疾行,不敢高声,连殿宇飞檐下的雀鸟,似乎也识趣地噤了声。
皇帝寝殿内,药石的苦涩气息与龙涎香的沉闷交织,几乎令人窒息。李治半倚在御榻之上,身上盖着明黄色的锦被,却掩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衰颓。他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昔日尚存几分清明的眼眸,如今只剩下浑浊的悲恸与无尽的疲惫。李弘的“猝逝”,如同一根最致命的楔子,击垮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支柱,连带着身体也彻底垮塌下来,连日米水难进,全靠参汤吊着一口气。
榻前,尚书左仆射刘仁轨、户部尚书戴至德等几位留守东都的核心重臣,皆身着丧服,肃然跪伏在地。他们已经在此恳请了近半个时辰。
“陛下,”刘仁轨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异常沉凝坚定,“储君乃国本之所系,天下之所望。太子新丧,举国同悲,然东宫之位,绝不可久虚。此非独为社稷安稳,亦是为安太子在天之灵啊!陛下!”
戴至德亦叩首道:“刘相所言极是。雍王贤,序次当立,且天资聪颖,敏而好学。若立雍王,上承宗法,下顺民心,亦可慰陛下失子之痛于万一。恳请陛下以江山为重,早定大计!”
李治闭着眼,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被角,指节泛白。他何尝不知国不可一日无储?只是每每想到弘儿那温润仁孝的模样,想到他伏案批阅奏疏时的专注,心口便是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内侍慌忙上前,为他抚背顺气,递上温热的帕子。
“朕……知道了。”良久,李治才喘息稍定,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贤儿……确是诸子中最肖其祖者。”他脑海中浮现出李贤少年时的模样,那双酷似太宗皇帝的凤眼里,总是闪烁着过于明亮、甚至带着几分锐利的光芒,读书习武,皆不肯落于人后,那份聪慧与傲气,曾让他这做父亲的既感欣慰,又隐隐有些不安。
他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一直静默侍立在榻侧阴影中的武媚。她同样一身缟素,未施粉黛,容颜憔悴,眼圈红肿,此刻正用丝帕轻轻擦拭着眼角,一副强忍悲恸、勉力支撑的模样。感受到李治的目光,她抬起泪眼,声音哽咽却带着一种深明大义的克制:“陛下,刘相、戴尚书所言,皆是老成谋国之道。弘儿福薄……如今,确需贤儿站出来,为陛下分忧,稳定朝局。臣妾……亦觉此法妥当。”
她的话语,听来全然是为国着想的贤后姿态,唯有那低垂的眼睫之下,飞快掠过的一丝难以捕捉的盘算与审视。李弘已除,下一个,便是这锋芒初露的次子。他是否会比他的兄长更懂得“分寸”?
李治看着武媚那悲戚中带着坚毅的脸,心中五味杂陈。他疲惫地阖上眼,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挥了挥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便依众卿所奏。命……命有司择吉日,册立雍王贤……为皇太子。典仪……一切从简。”
“臣等遵旨!陛下圣明!” 刘仁轨、戴至德等人重重叩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却也清楚,这新立的储君,恐怕将面临比其兄更为复杂的局面。
诏命即出,迅速传遍宫禁。那象征着帝国未来权柄的东宫,在短暂的沉寂与悲伤后,即将迎来它的新主人。而弥漫在洛阳宫上空的,除了未散的哀思,更添了几分山雨欲来的紧张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