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斜斜织着,漼府的回廊下积着浅浅的水洼,映出廊柱上缠枝莲纹的影子。
漼三娘捏着茶盏的手指停在盏沿,碧螺春的热气在她眼前凝成白雾,将窗外那株晚樱打湿的花瓣,晕成一片朦胧的粉白。
“宫里刚递了消息。”
她放下茶盏,声音压得低,却带着不容错辨的郑重。
“皇上要开春选了。礼部已经拟了章程,下个月就开始查各家适龄的姑娘。”
时宜正临窗描着一幅《寒江独钓图》,笔尖的墨滴落在宣纸的留白处,晕开一小团墨痕。
她抬眸时,长睫上还沾着窗外飘进的雨丝,目光清澈得像未被扰动的溪涧。
“春选?”
“嗯。”
漼三娘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上的冰裂纹。
“自打金嫔出事,后宫就没安生过。如今突然要选秀,怕是……”
她没说下去,只望着檐角滴落的雨水,那水线连成串,像谁在暗处牵起的网。
时宜放下画笔,素白的指尖抚过宣纸上的钓翁,那老翁披着蓑衣,独坐孤舟,倒有几分与世无争的意味。
她想起去年入宫给皇后请安时,见着金嫔穿着石榴红的宫装,鬓边斜插着赤金步摇,说话时眼尾都带着得意。
那时谁不晓得,金家在朝中势力正盛,连几位老臣都要让她三分。
“定是前朝的事。”
时宜轻声道,语气里带着了然。
“金荣倒了,他背后那拨人树倒猢狲散,朝堂上的势力空了块出来。皇上要选秀,无非是想让新贵填补进去,也好平衡各方势力。”
漼三娘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欣慰。
她这女儿自小在西州长大,性子沉静,却比京中那些娇养的闺秀看得透彻。
“你说得是。”
她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水已微凉。
“金家是靠军功出身,背后靠着的是军功旧部。如今金荣一倒,军功派元气大伤,文官集团怕是要抬头。皇上这时候选妃,是想从世家和新勋里挑些人,既能拉拢势力,又能让后宫也掺进些制衡的法子。”
雨势渐渐大了,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
时宜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青石板,忽然想起周生辰。
皇叔离京前曾对她说,这宫墙里的事,从来都是前朝后宫连着筋,牵一发而动全身。
金嫔得宠时,金家在朝堂上气焰嚣张。
如今金嫔倒了,金家树倒猢狲散,连带着后宫都空出了权力的缝隙。
“只是这选秀,怕是要让宫里更不太平了。”
时宜的声音轻得像雨丝。
“金嫔刚出事,各宫人心未定,这时候送新人进去,不是添火么?”
“添火才好呢。”
漼三娘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精明。
“火大了,才能把那些藏着掖着的东西烧出来。你当皇上看不明白?金荣案牵扯太广,光是朝堂上查,难免有漏网之鱼。把他们的女儿、姐妹选进宫,放在眼皮子底下,谁还敢轻举妄动?”
她顿了顿,看向时宜,目光变得柔和。
“你也别担心,咱们漼家世代书香,从不掺和军功派与文官集团的纷争,春选的事,轮不到你头上。”
时宜点点头,却没说话。
她想起皇后沈微婉,前几日还命人给各宫送绸缎,那般不动声色地安抚人心,想来也是料到了皇上的打算。
这宫里的人,个个都像这雨天的芭蕉,看着碧绿温润,实则叶叶带棱,稍有不慎,就会被割得满手是伤。
“说起来。”
漼三娘忽然叹了口气,望向宫墙的方向。
“这宫里怕是要变天了。”
时宜抬眸看她。
“金嫔在时,仗着皇上的宠信,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可你瞧,盛极而衰不过转瞬之间。”
漼三娘的声音里带着感慨。
“如今皇上要选秀,明着是充盈后宫,实则是要把权力的缰绳攥得更紧。那些以为能靠着女儿飞黄腾达的家族,怕是还不知道,自己不过是皇上棋盘上的棋子。”
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在水洼里投下细碎的金光。
时宜走到廊下,看着被雨水洗过的晚樱,花瓣上还挂着水珠,摇摇欲坠。
她忽然明白,为何皇后要在此时送绸缎。
不是为了争宠,是为了在这风雨欲来的当口,告诉所有人,坤宁宫永远是那处最稳的靠山。
“娘。”
时宜转身,目光清亮。
“你说,新选进来的姑娘,会懂这些吗?”
漼三娘走到她身边,望着远处的宫墙,那墙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像一条沉默的巨蟒。
“懂不懂,不重要。”
她淡淡道。
“重要的是,她们很快就会懂了。这宫里的天,变得比谁都快。昨日的恩宠,今日就可能是催命符;今日的冷落,明日或许就能变成护身符。”
廊下的风带着雨后的湿意,拂过两人的衣袂。
时宜想起金嫔倒台那日,宫人们私下里传,说她被抬走时,怀里还揣着皇上当年赏的那枚玉佩。
可再珍贵的物件,终究护不住盛极而衰的命运。
“走吧。”
漼三娘拍了拍她的手。
“该准备晚膳了。这春选再热闹,也落不到咱们漼府头上,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时宜点点头,跟着她往内院走。
路过回廊的水洼时,她低头看了一眼,里面映出自己素净的身影,像极了这暮春的雨,看似柔弱,却能润物无声。
她知道,娘说得对,这宫里要变天了。
而这场即将到来的春选,不过是这场风雨的序幕。
至于那些即将踏入宫门的年轻姑娘,她们的命运,从踏入那道朱门开始,就已经和前朝的权力博弈,紧紧缠在了一起。
就像这雨后的宫墙,看着平静无波,墙缝里却早已藏满了潮湿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