栈道下的河谷里,有妇人在浣纱,听见动静抬头望,见是南辰王军,都笑着挥手。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支野菊往栈道上递,被她娘笑着拽回去。
“别胡闹,小心摔着。”
青崖城的城主是个留着络腮胡的壮汉,原是北狄的守将,归附时心里总揣着忐忑。
此刻却拉着周生辰往酒肆里走,嗓门洪亮得能震落房梁上的灰尘。
“将军务必尝尝我们青崖城的新酒!用山泉水酿的,比你们西洲的青梅酒还烈!”
酒肆里坐满了人,见周生辰进来,都纷纷起身让座。
有说书先生正在讲南辰王军平乱的故事,说到周生辰单骑冲阵时,满座都拍着桌子叫好,声浪差点掀了屋顶。
周生辰没多留,只喝了杯城主递来的酒。
酒液入喉,带着山泉水的清冽,竟真的有几分西洲的味道。
最后到的是云漠城。
这座沙漠边缘的孤城,最难的是水源。
南辰王军的士兵们跟着当地老人,在沙漠里找了七天,终于挖出三口深井。
此刻井台上正围着打水的百姓,木桶撞击石头的声音,在空旷的城郭里回荡得很远。
“将军您看!”
有士兵指着城门外的沙丘。
“我们种的沙棘苗,活了大半!”
沙丘上果然冒出点点新绿,虽稀疏,却在黄茫茫的沙地里格外扎眼。
百姓们说,等沙棘长成林,风沙就不会再淹了城墙,他们的子孙后代,或许就能不用再背井离乡。
离开云漠城的那天,起了点风沙。
百姓们站在城门口相送,手里捧着的不是礼物,而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非要让士兵们带在路上喝。
有个瞎眼的老婆婆,摸着周生辰的铠甲,颤巍巍地说。
“将军,您身上的铁片子凉,可您的心是热的。能做北陈的百姓,是我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周生辰喉头动了动,说不出话。
他转身翻身上马,身后的南辰王军整整齐齐地列队,玄色的军旗在风沙里猎猎作响。
“回西洲。”
他拔出长剑,指向西方。
归途比来时快了许多。
沙陵城的炊烟,青崖城的栈道,云漠城的新绿,都渐渐被抛在身后。
杨邵在马上数着日子。
“再过半月,就能到西洲了。不知道军师有没有把冬衣备妥。”
周生辰望着天边的孤雁,忽然想起离开西洲时,军师说的话。
“将军此去,不仅是平乱,更是要让这些新归附的百姓知道,北陈的王军,和那些烧杀抢掠的乱兵,不一样。”
如今看来,他们做到了。
夜里扎营时,有士兵哼起了西洲的歌谣。
周生辰坐在篝火旁,听着远处传来的驼铃声,忽然觉得这身铠甲轻了许多。
他想起那些百姓的笑脸,想起孩童手里的花环,想起老婆婆说的“北陈百姓”,心里像被温水浸过,软软的,却又格外踏实。
“将军,在想什么?”
杨邵递来块烤饼。
周生辰接过,咬了一口,饼皮的麦香混着烟火气漫开来。
他望着西洲的方向,轻声道。
“想家了。”
是啊,该回家了。
沙陵城的夯土声会变成春耕的犁铧声,青崖城的栈道会印上车马的辙痕,云漠城的沙棘会一年年长高。
这些新生的家园,会在北陈的土地上慢慢扎根,长出属于他们自己的烟火气。
而他和南辰王军,只需要回到西洲,守着那片故土,等着春风吹过的时候,再听一听来自沙陵、青崖、云漠的消息。
那些关于安宁与希望的消息。
篝火噼啪作响,将周生辰的影子投在帐篷上,很长,很稳,像一座沉默的山,守着身后万里河山。
归程的风似乎都带着西洲的气息,越往西行,空气里的干燥便淡了几分,隐隐能嗅到草木与泥土混合的湿润。
南辰王军的队伍在官道上匀速前行,玄色的披风被风掀起,连成一片流动的暗影,却又在日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
进入西洲地界的那天,天刚蒙蒙亮。
有早起的农户赶着牛经过,见了这支队伍,先是愣了愣,随即脸上露出熟稔的笑意,远远地拱手。
“是王军回来了?”
杨邵在马上回礼,声音里带着轻快。
“回来了!”
农户笑着点头,鞭子在空中虚晃一下,赶着牛往田里去,嘴里哼起了西洲特有的小调,调子简单,却透着安稳的暖意。
周生辰望着他的背影,又转头看向远处连绵的山影,那是西洲的群山,轮廓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像极了他记忆里的模样。
南辰王府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门前的石狮子在晨光下沉默地伫立,身上落了层薄薄的尘埃,却更显肃穆。
守门的卫兵见了队伍,先是惊得睁大眼睛,随即猛地挺直脊背,动作利落地掀开厚重的门帘,声音洪亮地通报。
“将军回来了!”
府里的人像是被这声通报惊醒,很快,回廊上便出现了匆匆的身影。
管家拄着拐杖快步走来,鬓角的白发在晨光里格外显眼,脸上却堆着真切的笑意。
“将军,可算回来了!”
周生辰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卫兵,声音带着些微的沙哑,却很温和。
“让管家牵挂了。”
“牵挂是自然的。”
管家笑着打量他,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见他安好,才松了口气。
“一路辛苦,先回房歇歇?热水和吃食都备好了。”
“先去书房。”
周生辰摇摇头,脚步未停。
“有些事要处理。”
书房里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案几上的卷宗码得整整齐齐,砚台里的墨似乎还带着余温。
周生辰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西洲的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涌进来,拂过他的脸颊,让他紧绷了许久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