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时,周生辰推开主营的门。
雪后的空气带着清冽的寒意,吸进肺腑里像浸了冰,却让头脑愈发清醒。
营地里的篝火已熄得差不多,只剩下几缕青烟在晨光里袅袅升起,昨夜的喧闹仿佛还凝在结了霜的帐幕上,一触即散。
他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前走,玄色靴底碾过冰粒,发出细碎的声响。
路过伙房时,见几个火夫正往灶里添柴,铁锅上凝着的白汽里飘出米粥的香气,混着雪的清冽,倒有几分像西州清晨的味道。
“王爷。”
漼风从帐后转出来,身上还带着未散的寒气,手里攥着份清点好的名册。
“各营都查过了,大半将士已经启程,剩下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不远处几个正擦拭兵器的士兵,声音低了些。
“是留守的轮岗兵。”
周生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那几个士兵看着都不过二十出头,其中一个缺了半只耳朵,正用布仔细擦着长枪上的雪渍,动作专注得像是在打磨什么稀世珍宝。
另一个坐在木桩上,怀里抱着头盔,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盔沿刻着的“辰”字。
那是南辰王军独有的标记,也是周生辰亲手为第一批士兵刻下的。
“怎么还有人没走?”
周生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询问。
昨日刘徽亲口允了三日假,全军上下除必要值守,皆可归家,按说不会有人愿意错过这机会。
漼风低头看着名册,指尖在某几行名字上反复划过,喉结动了动才开口。
“师父,他们……没地方可去。”
周生辰的脚步顿住了。
“昨天夜里我去各营转了转。”
漼风抬起头,眼里带着些微复杂的情绪。
“那个缺了耳朵的叫阿聋,爹娘早没了,家乡在三年前的战乱里成了废墟;抱着头盔的是阿木,从小在流民堆里长大,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
他数着那些名字,声音越来越低。
“他们说,南辰王府就是家,王军的弟兄就是亲人,回不回那空荡荡的地方,没什么两样。”
雪地里忽然静了。
晨光落在周生辰的侧脸,将他下颌线的轮廓描得格外清晰,睫毛上沾着的细雪映着光,像落了层碎星。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西州收留的第一批孤儿,那时他们也这样说,说王爷的帐就是家,手里的枪就是亲人。
“把库房里的新布和伤药都取些来。”
周生辰忽然开口,声音比寻常沉了些。
“再让伙房多炖些肉,加两坛好酒。
“是。”
漼风应声要走,却被他叫住。
“你也收拾收拾,回漼府看看吧。”
周生辰望着东方渐亮的天色,那里的霞光正漫过雪坡,染得半边天都是暖融融的红。
“十一昨天还念叨你,说许久没一起用过早膳了。”
漼风愣了愣,随即耳根有些发热。
他跟着周生辰四处征战,回漼府的日子屈指可数,倒把那里当成了比军营还生分的地方。
可想起时宜前日在宫里塞给他的那包杏仁酥。
那是她知道他爱吃,特意让人做的。
心里忽然就软了。
“师父……”
他想说自己留下值守,却被周生辰打断。
“去吧。”
周生辰拍了拍他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
“你是漼家的儿子,也是十一的哥哥。她在府里盼着你,跟这些弟兄盼着回家,是一样的。”
漼风攥了攥手里的名册,忽然就懂了。
这些年他总想着要像师父一样,做个无牵无挂的将士,却忘了自己身后还有一扇永远为他敞开的门,门里有等着他的妹妹,有冒着热气的饭菜,有不必拔剑的安稳。
“那……弟子傍晚就回来。”
他低声道,转身时脚步轻快了许多,像是卸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
周生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那抹青色身影消失在营门拐角,才转身走向那几个擦兵器的士兵。
“王爷!”
阿聋第一个看见了他,慌忙放下长枪行礼,耳后的伤疤在晨光里泛着粉。
“您怎么来了?”
周生辰没说话,只是拿起他擦了一半的长枪。
枪杆上还留着常年握持的温度,枪尖却亮得能映出人影,可见平日里保养得多用心。
他随手挥了挥,枪尖划破空气带起轻响,是把趁手的好兵器。
“这枪用了几年了?”
他问。
“回王爷,三年了!”
阿木抢着回答,眼里闪着光。
“是当年北境大捷,您赏我的!”
“嗯。”
周生辰将枪递回去,目光扫过他们冻得发红的手。
“库房里新到了些护手,去领一副。”
他顿了顿,补充道。
“还有过冬的棉衣,要是不合身,让裁缝再改改。”
士兵们你看我我看你,眼里都有些发热。
阿聋挠了挠头,嘿嘿笑起来。
“谢王爷!其实不用那么麻烦,咱们皮糙肉厚的,冻不着!”
“就是!”
旁边一个络腮胡士兵接话。
“昨天晚上谢将军偷偷塞给我们两坛酒,说是王爷您藏的陈酿,喝得浑身暖烘烘的,哪还觉得冷?”
周生辰挑眉,谢云那小子,倒是越来越会顺东西了。
他刚要说话,却见阿木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块用油纸包着的松子糕,边角都有些压变形了。
“王爷,您尝尝?”
阿木把糕递过来,眼里带着些局促。
“是……是昨天庆功宴上,一位小公子塞给我的,说甜的能暖身子。”
周生辰认得那糕点的样式,是时宜常吃的那种。
他接过一块放进嘴里,甜香漫开来的瞬间,忽然想起昨夜她站在漼府门口,眼里映着灯笼的光,像藏了整片星空。
“好吃。”
他说。
士兵们见他吃得高兴,也跟着笑起来。
阿聋不知从哪摸出个陶埙,凑在嘴边吹起来。
调子是西州的民谣,呜呜咽咽的,却奇异地让人觉得安心。
晨光落在他们身上,雪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群并肩而立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