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即将燃尽的火球,挣扎着将最后一点余晖涂抹在天际,也给饱经蹂躏的李家坳披上了一层凄艳的橘红色外衣。萧战站在村口,身影被拉得很长,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的耐心,如同那天边的落日,已经彻底沉入了地平线之下。
他强压着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炸裂的邪火,转身对李铁头吩咐,声音冷得像是西伯利亚的寒流:“铁头,带人在村外找个背风、视野好的地方,埋锅造饭,让兄弟们和殿下好好休息。多派岗哨,警惕些。”
李铁头看着萧战那山雨欲来的表情,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国公爷,那您……”
“老子就在这儿等!”萧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等那帮龟孙子过来,看看他们到底长了几个脑袋,敢把老子的军报当屁放!”
他又走到那辆依旧沉默的马车旁,敲了敲车厢,语气稍微缓和了点,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小子,外面不太平,你就在车里待着,没事别出来晃悠。待会儿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当是在看戏。”
车厢里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任何回应。萧战也不在意,转身回到村口,像个门神一样抱着胳膊站在那里,身后是十几个同样面色冷峻、手按刀柄的亲兵。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只有海风不知疲倦地吹过,带着血腥和焦糊味,撩动着每个人的神经。
直到天色几乎完全黑透,最后一抹天光也被墨蓝色的夜幕吞噬,远处才终于传来了杂乱而迟缓的马蹄声和脚步声。一支约五十人、队形散漫、盔甲歪斜的卫所兵马,如同逛菜市场一般,姗姗来迟。领头的,正是那个脑满肠肥的孙千户,他骑在一匹还算不错的青骢马上,挺着肚子,脸上带着一种“老子来视察工作”的倨傲神情。
一进村,借着亲兵点燃的火把光芒,孙千户一眼就看到了地上那些姿态各异、死状凄惨的倭寇尸体,以及明显经历过战斗的村落痕迹。他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贪婪和兴奋,但很快又被虚伪的官腔所覆盖。
他利落地(对他而言)翻身下马,假惺惺地对着明显是领头人的萧战拱了拱手(他依旧没认出萧战的身份。这哪是什么副帅呀?,看萧战穿着普通劲装,以为是哪个不懂规矩的客军将领或者厉害点的乡勇头子)拖长了音调说道:“这位……想必就是带领义士们奋勇杀敌、为民除害的壮士了?本官乃是金海卫千户孙德彪!听闻有义士在此力挽狂澜,特来接应!壮士辛苦了!”
萧战只是用那双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仿佛在看一具会说话的尸体,一言不发。
孙千户被他这眼神看得心里有些发毛,脸上的假笑僵硬了几分。他干咳两声,自以为聪明地凑近了几步,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哥俩好”的、充满了市侩气的语调说道:“这位兄弟,一看就是身手不凡,胆识过人啊!一口气宰了二十多个穷凶极恶的倭寇,这……这可是天大的功劳一件!足以光宗耀祖,甚至搏个封妻荫子也未可知啊!”
他话锋一转,开始“推心置腹”:“不过呢……兄弟你想必也清楚,这上报军功,它是有流程的!需要层层核实,需要上官确认,需要兵部勘验……这里面的门道,水深得很呐!一不小心,这功劳可能就……嘿嘿,飞了!甚至可能惹上麻烦!”
他图穷匕见,脸上露出一种“我为你着想”的虚伪表情:“不如这样,兄弟你行个方便,将这斩获倭寇的功劳……暂且‘让’于本官?由本官来运作上报?你放心!本官绝不会亏待你!保你们这些人安然离开金海卫地界,绝无后顾之忧!另外嘛……”他伸出五根胡萝卜般粗短的手指,在萧战眼前晃了晃,压低声音,“本官再私人奉上纹银五百两!如何?这可是你们这些人几年都赚不来的横财!”
见萧战依旧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孙千户心中有些恼火,觉得这人太不识抬举。他语气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威胁,目光还故意瞟了一眼远处那辆安静的马车(他猜测里面可能是什么重要人物或者财物):“兄弟,听我一句劝,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在这金海卫的地界上,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规矩,得按我们的来!若是不识相,嘿嘿……恐怕你们这些人,连同那个坐在马车里不敢露面的小子,都未必能……安然无恙地走出去!”他自以为抓住了对方的软肋,语气充满了笃定和轻蔑。
“我操你十八代带拐弯的祖宗!!!” 萧战积压了半天的怒火,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爆发!他怒吼一声,声震四野,连远处的海涛声似乎都被压了下去!
根本不给孙千户任何反应的时间,萧战猛地上前一步,身形快如鬼魅,右手抡圆了,带着破空之声!
“啪——!!”一记清脆响亮、蕴含着无边怒意的大逼兜,结结实实地扇在了孙千户那张肥腻的左脸上!声音之响,仿佛抽在了一块死猪肉上!
孙千户直接被这势大力沉的一巴掌扇懵了!他只觉眼前一黑,耳中嗡鸣,脑袋像是被攻城锤砸中,肥胖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原地转了半个圈,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浮现出一个清晰的五指山,嘴角更是瞬间破裂,溢出了一缕鲜血。
还没等他发出惨叫或者做出任何反应,萧战的左手再次扬起!
“啪——!!”又是一记毫不留情的反手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右脸上!这下对称了!
“嗷——!”孙千户终于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被打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差点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他捂着瞬间肿成猪头的脸,惊恐万分地看着眼前这个如同魔神降世般的年轻人,大脑一片空白。
萧战指着他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破口大骂,字字诛心:“狗一样的东西!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老子是谁!老子是皇上亲笔御赐的镇国公,奉旨剿灭东南沿海倭寇,你他娘的畏敌如虎,坐视百姓遭殃!贻误军机,视朝廷法度如无物!现在还敢腆着个逼脸来抢功?还敢威胁老子?我看你他妈是阎王桌上抓供果——自己找死!李铁头!!”
“在!!”李铁头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声如洪钟地应道,兴奋地搓着手。
“给老子拿马鞭来!要最粗最韧的那条!赏这龟孙二十鞭子!让他好好清醒清醒,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给老子往冒烟了抽!!”萧战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杀意。
“得令!!”李铁头狞笑着,从马鞍旁抽出一条浸过油、乌黑发亮的粗牛皮马鞭,在空中“啪”地甩出一个鞭花,那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大人饶命!饶命啊!是末将有眼无珠!冒犯了虎威!求大人……”孙千户这才反应过来,踢到铁板了,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地跪地求饶。
然而,李铁头哪里会听他废话?鞭子如同毒蛇般落下,带着凄厉的风声,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孙千户那身官袍上!
“啪!啪!啪!啊——!饶命啊!!”
鞭子抽裂了官袍,抽破了皮肉,鲜血很快浸透了衣衫。孙千户被打得在地上翻滚哀嚎,哭爹喊娘,哪还有刚才半点威风?他带来的那五十来个卫所兵,见状想上前阻拦,却被萧战那十几个亲兵“唰”地一下,用已经装填好的燧发短铳和出鞘的雪亮战刀死死逼住。看着亲兵们那冰冷嗜血的眼神和明显精良无比的装备,这些平日里只会欺压百姓的卫所兵一个个吓得脸色惨白,两股战战,别说上前,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这边的巨大动静,不可避免地惊动了在村外远处休息的李承弘。那响亮的耳光声、凄厉的鞭打声、以及萧战那如同雷霆般的怒吼,穿透了夜幕,清晰地传入了马车之中。
李承弘那只苍白的手,再次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掀开了车帘的一角。他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在黑暗中借着远处跳跃的火光,死死地盯住了那个如同怒目金刚般屹立的身影——萧战。
他看着萧战毫不留情地扇出那两个耳光,那干脆利落、充满了原始暴力美学的动作;听着他那些粗俗不堪、却字字如刀、直刺人心的怒骂;看着他下令鞭挞那个之前还趾高气扬的千户军官……这一切,与他过去十六年在深宫之中所见识到的所有权力游戏、阴谋诡计、笑里藏刀,都截然不同!
那里的人,即使要弄死你,也会面带微笑,口称兄弟,背后递刀。他们崇尚的是“润物细无声”的算计,是“杀人不见血”的权谋。何曾有过如此直接、如此暴烈、如此酣畅淋漓、如此……不顾一切的愤怒与惩戒?
这种毫不掩饰的强悍、这种建立在绝对实力和道理(哪怕是歪理)之上的霸道,像是一道狂暴的闪电,狠狠地劈入了李承弘那冰封已久、死寂无声的心湖深处!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震撼、茫然、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藏在灵魂深处的、对于这种绝对力量的隐秘向往和悸动,开始疯狂地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壁垒。他紧紧攥住了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呼吸也不自觉地急促了几分。
二十鞭子很快抽完,李铁头下手极有分寸,既让孙千户皮开肉绽、痛不欲生,又不至于当场要了他的命。此刻的孙千户,如同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只剩下哼哼的力气,官袍破碎,浑身血迹,狼狈到了极点。
萧战看都懒得再看这条死狗一眼,胸中的怒火只是宣泄了一小部分。他猛地转身,翻身上马,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感,对李铁头和其他亲兵吼道:“把这废物给他手下!我们走!跟老子去金海卫!老子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指挥使,能带出这种贪生怕死、厚颜无耻的兵!是什么样的大佛,坐镇着这藏污纳垢的衙门!”
鞭笞声犹在耳边回荡,萧战已如一支出鞘的利剑,带着冲天的怒气和无形的煞气,直扑不远处那座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般匍匐的金海卫卫城。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在那看似坚固的城墙内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