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渊阁支援的车队抵达后,整个台州大营像是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粮食入库的踏实感尚未散去,更让萧战喜出望外的是随队而来的那几十号人——他们大多穿着粗布衣衫,面容饱经风霜,但眼神却迥异于普通军士或农夫,那是一种专注于技艺、沉浸于创造的独特光芒。
萧战一大早特意在帅帐外空地上摆了几张长条桌,上面堆满了水果、点心和热茶,弄得不像是接见工匠,倒像是开茶话会。他本人也没坐主位,而是溜达着,看着被二狗引进来、显得有些拘谨的匠人们。
“都来了?别客气,坐坐坐,先垫垫肚子,一路辛苦!”萧战随手拿起一个果子啃着,含糊不清地招呼。
匠人们哪见过这等阵仗,尤其是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们在地方上虽受尊重,但也从未被一位国公如此随意又热情地对待过。
“这位是江南造船世家出身的陈老,”二狗指着一位精神矍铄、手指关节粗大的老者介绍,“祖上三代都是给朝廷督造战船的。”
“这位是闽地来的郑大师,擅长处理硬木和船体结构。”
“咱们沙棘堡自家军工坊的刘师傅、王师傅这次也跟着来了,他们精通铁器锻造和机关,夫人说您这边用的上,……”
萧战走到陈老面前,也不管手上还有果汁,直接握住老人布满老茧和划痕的手,用力晃了晃:“陈老!郑大师!久仰久仰!老子……呃,本国公早就听说各位的大名了!可把各位给盼来了!”
陈老和郑大师受宠若惊,连称不敢。
萧战又看向沙棘堡来的刘铁锤,笑着捶了他肩膀一下:“老刘!你也来了!好啊!咱们沙棘堡的宝贝疙瘩都搬来了!这下老子心里更有底了!”
刘铁锤憨憨一笑:“国公爷,我做梦都想来您这里跟您干活呢,您不知道,夫人通知我跟着大小姐一起来台州时,把我高兴的蹦了三尺高,那老周头还羡慕我呢!可惜他岁数太大,夫人就没让他一块跟着来!”
他环视所有被他这“混不吝”接待方式搞得既紧张又新奇的匠人,脸上的笑容稍微收敛,语气变得异常诚恳,虽然用词还是那么接地气:“各位老师傅,老哥哥,小兄弟们!废话不多说,你们能来,是给我萧战面子,是给咱们东南前线数万饿着肚子砍倭寇的弟兄们面子!老子在这里,给你们交个实底!”
他“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胸脯,发出沉闷的响声:“在这儿,你们,就是爷!要钱,龙渊阁的银子管够,绝不让你们为五斗米折腰!要材料,老子就是把东南的山林砍秃噜皮,把地底的矿藏挖穿,也给你们弄来!谁要是敢给你们气受,或者哪个不开眼的官僚敢对你们指手画脚、耽误你们干活……”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狼性”光芒,恶狠狠地说:“老子就把他脑袋拧下来,塞他裤裆里,让他知道知道,耽误工期的下场!”
“噗——”几个年轻些的匠人忍不住笑出声,随即又赶紧捂住嘴。几位老匠人也是嘴角抽搐,想笑又觉得不合礼数。
萧战不管他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子要捅破天的豪气:“老子要在这台州湾,建起咱们大夏,不,是建起这普天之下,头一份的,牛逼克拉斯的船厂!造出能驰骋四海、无惧风浪、搭载着咱们最新火炮、能碾压一切敌寇的铁甲巨舰!让以后的海上,只有咱们横着走的份儿!什么倭寇海盗,统统给他们轰回姥姥家去!”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众人:“这活儿,工程量是大得离谱,难度是高得吓人!我就问一句,你们敢不敢接?能不能干?!”
匠人们被他这番粗鲁、直白却又充满力量与信任的话语激得热血沸腾。陈老更是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他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国公爷如此信重,将这等千秋功业托付于我等微末匠人,我等……必竭尽残年之力,呕心沥血,不负所托!”
“不负所托!”其他匠人也齐声应和,眼中燃烧着创造历史的火焰。
接下来的几天,萧战愣是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军务,亲自带着陈老、郑大师等核心匠人,以及跟屁虫似的二狗和好学生李承弘,沿着台州湾曲折的海岸线开始了“选址之旅”。
“这里不行,”陈老指着一段平缓的沙滩摇头,“水太浅,稍微大点的船就容易搁浅,到时候出都出不去,不成旱鸭子了?”
“那边也不行,”郑大师望着另一处浪花翻涌的岬角,“风浪太大,且不说施工困难,造好的船停泊都是问题,天天跟摇元宵似的,谁受得了?”
一行人骑马乘车,跋涉良久,终于找到了一处名为“葫芦口”的隐蔽海湾。只见湾口狭窄,向内却豁然开朗,水面宽阔平静如镜,水深测量后也完全满足要求。两侧山峦如同天然臂膀,将海湾紧紧环抱,既能抵御风浪,又易守难攻,简直是天造地设的良港所在。
陈老抚着长须,眼中满是赞叹:“妙啊!国公爷,此地藏风聚水,水深港阔,实乃兴建船厂的不二之选!天佑我等啊!”
萧战一听,得意地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一扬下巴:“那必须的!老子可是带着罗盘……呃,带着感觉看过的!这地方,风水绝佳!你们看这地形,像不像个聚宝盆?在这里造船,肯定又大又结实,还能给老子招财进宝,财源滚滚来!”
一直安静观察学习的李承弘终于忍不住了,小声在他耳边嘀咕:“老师,船厂选址,首重水文地理、防御工事,这与风水……有何干系?”他实在无法理解自己这位老师天马行空的思维。
萧战一把搂住李承弘的肩膀,一副“你小子还是太年轻”的表情,理直气壮地开始输出他的歪理:“承弘啊,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心理暗示,高级管理技巧!你觉得这地方风水好,聚财,工匠们干活是不是更有劲头?觉得是块宝地,老子我投钱是不是也更痛快、更舍得?心情好了,运气就好,运气好了,事儿自然就容易成!这叫‘玄学管理学’,老祖宗的智慧,结合现代管理理念,高级着呢!懂不?”
二狗在一旁疯狂点头,无脑捧哏:“对对对!四叔说得对!四叔高见!”
李承弘嘴角微抽,看着萧战那副“我是大师我最懂”的模样,以及二狗那毫无原则的拥护,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里默默记下了一个新词——“玄学管理学”。
吉日选定的这天,“大夏皇家台州造船厂”(名字是萧战一拍脑袋想的,觉得挂上“皇家”二字倍儿有面子,能唬人还能拉投资)奠基仪式在葫芦口这片未来的热土上简单而热烈地举行了。
没有三牲祭品,没有繁文缛节。萧战直接让人抬来十几坛刚从龙渊阁商队那儿“顺”来的好酒,给每个到场的人,无论是匠人、军官,还是前来支援的民夫、好奇围观的军士,都满满倒上了一海碗。
他自己端着一碗酒,一个箭步跳上旁边一块巨大的、刚刚被清理出来的礁石,居高临下,看着下方黑压压、眼神中带着期盼与迷茫的人群。
“兄弟们!老少爷们儿!姐妹们(偶尔有几个负责伙食的妇女)!”萧战的声音在海风中显得格外洪亮,“今天,咱们在这儿,不是光挖个坑,埋块刻字的石头完事儿!咱们是在埋下一颗种子!一颗能让咱们大夏水师称霸四海、让所有倭寇海盗听见咱们船响就尿裤子的种子!”
他手臂一挥,指向身后碧波万顷的海湾:“都看看!这地方,像不像一个等着咱们给它填满巨舰的聚宝盆?以后,这里会竖起最高的船坞,会响起最带劲的号子,会飘起最香的焊烟……呃,是锻打声!会造出最大、最坚固、跑得最快、火炮最猛的铁甲战船!”
他描绘着美好的蓝图,虽然听起来有点像“画大饼”,但极具煽动力:“想想看!到时候,咱们开着自家造的大船,追着倭寇的破船,都不用接舷战,远远地,‘轰’一炮!”他做了一个夸张的爆炸手势,“直接送他们去海底喂王八!把他们抢走的金银财宝,全都抢回来!用咱们的船,保护咱们的商船,让龙渊阁的生意做到天涯海角,赚更多的钱,给弟兄们发更多的饷,吃更好的肉!”
他举起酒碗,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老子不会说那些文绉绉的屁话!就一句!”他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随即狠狠将碗摔在礁石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跟着老子干!有钱一起赚,有仗一起打,有功一起立!让咱们的船,遍布这片大海!开工大吉!”
“开工大吉!!” 被他的情绪彻底点燃,所有人都举起酒碗,仰头痛饮,随后学着样子将碗摔下(心疼得后勤官直咧嘴),震天的呐喊声响彻葫芦口。匠人们拿着工具开始紧张地勘测划线,民夫们喊着号子挥舞起锄头铁锹,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海湾,瞬间变成了一个喧嚣、混乱却充满生机的巨大工地。
两个负责警戒的年轻士兵,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忍不住交头接耳。
士兵甲咂咂嘴:“乖乖,国公爷这动静搞得也太大了吧?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士兵乙一脸崇拜:“你懂啥!这叫高瞻远瞩!没听国公爷说吗?这是下金蛋的母鸡!等咱们的大船造好了,还用怕倭寇那些小舢板?直接碾压!”
士兵甲挠挠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我就纳闷,国公爷咋懂这么多?又是造船又是风水的?听说他以前不是……”
士兵乙赶紧捂住他的嘴:“嘘!慎言!国公爷那是天人下凡,文韬武略,无所不能!没看见六皇子殿下都乖乖跟在后面当学生吗?咱们啊,跟着干就完了!国公爷说了,有钱一起赚!”
两人望向在工地上指手画脚、时不时爆出几句粗口却又总能说到点子上的萧战,眼神里充满了信服与好奇。
李承弘看着如同巨型怪兽般开始吞噬资源的工地,以及账本上流水般花出去的银子,终究还是没忍住,找到正在和民夫一起啃粗粮馍馍、啃得津津有味的萧战。
“老师,学生有一事不明。”李承弘斟酌着用词,“如今倭寇主力‘鬼王丸’部虽暂未大规模进犯,但威胁仍在,犹如悬顶之剑。我军新胜,根基未稳。此时投入如此巨量的资金、人力于此等长远工程,是否……有些本末倒置?若船未成而敌已至,如之奈何?”
萧战三两口把馍馍塞进嘴里,又灌了半碗凉水,打了个嗝,浑不在意地抹抹嘴:“承弘啊,你这想法,还是太学院派,太死板!打仗打的是什么?归根结底,打的是钱粮,是技术,是综合国力!光靠缴获那三瓜两枣,能支撑多久?那叫投机!咱们得有自己的根基,有自己的核心竞争力!”
他指着忙碌的工地,眼神锐利:“造大船,不是为了摆着好看,更不是为了等倭寇打上门来被动挨打!有了真正的巨舰,咱们就能掌握主动权!想打谁,就把战场推到谁家门口去!控制住海路,就等于掐断了倭寇的补给线和退路!还能保护咱们自己的商船队,让龙渊阁的生意畅通无阻,赚来更多的钱,反过来支撑军费,更新装备,招募更多士兵!这就叫‘以战养战,可持续发展’!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懂不?”
他拍了拍李承弘的肩膀,语重心长(自以为)地说:“眼光要放长远,不能只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有时候,看似最冒险、最离经叛道的一步棋,反而是破局的关键。这,就是你老师我的‘发展经济学’!”
李承弘听着萧战这套夹杂着现代词汇的“歪理邪说”,虽然觉得有些地方过于理想化,但仔细琢磨,却又似乎蕴含着打破常规的智慧。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感觉自己这位老师,虽然行事风格混不吝,但眼界和魄力,确实非常人可及。
几乎在台州船厂奠基的同时,远在京城的宁王府密室内。
宁王看着手中密探送来的详细报告,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造船厂?规模宏大?他萧战是真不打算回京了,想在东南另起炉灶,当他的土皇帝不成?”
一旁的安王脸色更加阴沉,指尖轻轻敲打着檀木桌面,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笃笃声:“龙渊阁的巨额资金,沙棘堡的核心工匠,现在再加上一个可能掌控未来海权的船厂……王兄,他这哪里是一颗棋子?这分明是要自成棋手,与我们,甚至与父皇,对弈啊!”
宁王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水师若真被他牢牢掌握,东南沿海便尽入其彀中。届时,钱粮、兵力、海贸……他想要什么没有?此獠,已成心腹大患!”
安王阴恻恻地接话:“而且,他打着‘皇家’旗号,名正言顺。我们若贸然动手,反而落人口实。必须想办法,要么将其掌控,要么……尽早除之。”
密室内陷入沉默,只有烛火跳跃,映照着两张写满算计与不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