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的时候，江锋抬起手遮住了眼睛。
“哈，江协理没见过这么亮的烟花？”
劳拉笑了一声，单手把衬衫甩在肩上，一步便越过了他。
细细的背心肩带勒着骨头，搭配上短发，看起来更像是个兄弟了。
江锋摇了摇头，定睛向外看去。
穹顶的人造天幕上，霓虹般的烟花好似洪流，永不疲倦地炸开。
由于这些烟花都是虚假的，因此其浮现的时间之长，形状之完美，让人赞叹。
穹顶之下，街道浸泡在一种虚假的，永不落幕的繁荣里。
“永远都不习惯，对吧。”霍夫曼在他身边停下，淡淡哼了一声。
“是啊。”江锋看着天幕，摇头失笑：“我还是更喜欢地球一点。”
“为什么？”霍夫曼耸了耸肩：“银河系里，平均一千个恒星系统，就有一颗宜居星球。”
“平均十个恒星系统，就有一颗行星能够被改造成地球这样的‘人类宜居星球’，都大同小异，地球有什么特别的？”
江锋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他淡淡一笑，回答道：“我出生在地球，它是我的家。”
“蓝天，碧海，森林，或许这些都能复制，都不够特别。”
“但出生的地方，家……”江锋深吸一口气，眉宇之间散开一缕真挚。
“哪怕外面是茫茫星海，就数它最特别。”
霍夫曼看着江锋，良久他才点点头，看似玩世不恭，但语气却不能更郑重。
“我懂。”
江锋点点头，伸手拍了拍他强健的肩膀，刚走出两步，就听到了霍夫曼的声音。
“劳拉，她很痴迷于那些危险的地方……”霍夫曼追上来，两人并肩而行。
“我的意思是，那些真正危险的地方！”他强调道。
“自从她……”霍夫曼明显是知道些什么，但他没说出来。
“反正自从那一件事情之后，她就有了这种……”霍夫曼撇了撇嘴，皱着眉头，良久才找到了合适的形容词：“近乎疯狂的好奇心和追求。”
“创伤后的心理代偿。”江锋恍然。
他看向前方，劳拉正和卡尔说着什么，两人的争执断断续续传来。
“你说是就是吧。”霍夫曼呼了口气：“有时候，我都在想，她的内心深处，是不是某个地方想要寻死，从而获得什么慰藉之类的……狗屁。”
“这就是为什么她坚持要去‘阿基里斯裂隙’的原因？”江锋侧头问道。
“嗯，我猜八九不离十。”霍夫曼点点头，不再多言了。
江锋脑海里迅速翻涌：‘小小的四人团队，有实力，但也各有各的麻烦。’
‘劳拉和霍夫曼都支持去阿基里斯裂隙，只要同意，就能获得他们的支持。’
‘卡尔和梅内德斯刚好在这个问题上反对，只要同意，就会失去他们的支持。’
江锋嘴角微微上扬，进一步在心里分析着：‘但卡尔想要的，是ISS石村号，老头子显然对那艘船有做不完的春梦，只要去看船，就能获得他的支持。’
‘甚至，就能把他拉到同意去阿基里斯裂隙的队伍里。’
‘但进来一个，就有可能要出去一个。霍夫曼是军人，军人对不祥之兆很信的，要是我打算拿下石村号的话，他肯定要跳出来反对。’
‘也就是说，支持卡尔，就要冒着失去霍夫曼支持的风险。’
‘但好在有劳拉，劳拉是霍夫曼的软肋，无论他怎么看待这个女孩儿。’
‘只要说服劳拉，石村号就是前往阿基里斯裂隙的船票，那么劳拉必定无条件支持。一旦取得劳拉的无条件支持，就能使霍夫曼被说服。’
‘无论情愿与否，霍夫曼一定会来。’
‘这其中，看似最难以说服的是梅内德斯，但他是技术大牛，也是经济学达人，只要把冰冷的上涨数字放在他的面前，只要风险的评估比起利益来说微不足道……’
江锋眨着眼睛，眯成一条缝隙：‘那么，就算眼前就有个黑洞，他也是第一个往下跳的。’
前方的街边，预约好的穿梭车已经抵达，劳拉正不耐烦地回头催促二人。
穹顶里，车子都是全自动化的，无论去哪儿，都是一键式的，免费的。
果然，有外星人的地方，就是地联的乌托邦。
江锋摇了摇头，迈步钻入了车子里，车子很宽敞，八个座位，都像是头等舱一样享受。
但这些椅子对于人类来说，普遍偏大，这是因为必须要适应大多数人型生物的体格。
当然，石头人和毒物类生命体，乘坐的穿梭车截然不同。
江锋在手环上操作了一下，穿梭车中响起温和的提示音。
“目的地，第九区，黄金树大道，夏玻利利露台餐厅。”
梅内德斯投来有些讶异的目光，低声对江锋道：“夏玻利利露台，这个餐厅专卖和盖伊娅人合作的天然食材，算得上月球最高一档消费了。”
他很委婉，但江锋感受到他的意思，是不要江锋如此破费。
“没关系，博士。”江锋淡淡一笑：“我来公司，是来赚钱的，但是……”
他环视四周，笑意更浓：“……我更是来和志同道合的伙伴们，一起干一番事业的。”
“我刚刚查了一下，夏玻利利露台，可是提供最新鲜的葡萄……”
江锋故意装作擦了擦口水：“我这个来自贫民窟的土包子，还没吃过葡萄呢。”
车子里，众人顿时都笑了起来，劳拉抱着手臂觉得他吹牛，卡尔拍了拍他的肩膀，霍夫曼的眼神变得更柔和，而梅内德斯，也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光洁的大理石门槛，四周都是卷曲的藤蔓，翠绿里透着几分嫩黄，是春天的颜色。
众人落座，江锋和服务员确认了点单。
空气清新，让江锋想起过去，那片深深的，深深的小树林。
黑乎乎的松树，也是这般翠绿里透着嫩黄，下着小雨，他站在特茹河的岸边，看着夕阳从树梢落入里斯本的地平线。
记忆里，有个熟悉的女声，正淡淡对他说着什么，声音很模糊，很模糊。
江锋微微闭上眼睛，他听到了，听到了几个断续的词语。
“……帅……刺针……就绪了……新的……宙和世界……”
他闭着眼睛，听到自己吐出平静的话语：“前进。”
“什么？”一旁的梅内德斯没有听清，疑惑地问道。
“什么？”江锋被他的声音打断。
他恍然睁开眼，眨了几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刚刚说了什么。”劳拉努了努嘴。
“哦，我刚刚想起，曾经见过的一片小树林。”
江锋顿时笑了起来，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那片小树林很小，就在学院附近，我经常去那儿发呆，整理思绪。”
“你是学什么的？”卡尔喝了口水，大大咧咧瘫坐在椅子里。
“机器。”江锋笑了起来：“不知怎么地，我对它们好像总有办法。”
“哈！”卡尔大笑：“天生的工程师苗子！”
江锋笑了笑，三言两句之间，便融入到了他们的对话里，一时间，气氛更融洽了。
他这才想起打量四周，江锋挠了挠头，心里暗奇：‘怪了，我刚刚没看路就进来的？’
众人坐下的位置，是一个靠窗的宽大卡座。
巨大的观景窗外，是第九区最繁华的步行街景。
悬浮的广告牌流光溢彩，真人的“模特”在夜店的橱窗里搔首弄姿。
人流在精心规划的步道上穿梭，相隔几尺，餐厅里和餐厅外，就是两个世界。
隔着强化玻璃，餐厅里的人就如同置身于一个温暖、明亮，而且安全的观察舱里。
许多人看着外面指指点点，对那些行色匆匆，满脸疲色的路人投下优越的眼神。
而在外面，许多人也冲着餐厅指指点点，或许他们是羡艳，或许他们也想吃饭了。
但或许，有人会认为，餐厅就像是个鱼缸，而餐厅里的人，都是一群五颜六色的观赏鱼。
“……这里花架子可真多，当年咱们在‘开拓者b站’挖氦三的时候，有口热糊糊就不错了。”卡尔看着碗碟里的小菜，有些感慨。
他用叉子插了一颗葡萄，颜色略微发黄，表皮一碰就会脱落，内层浓稠柔软。
尝起来不像是葡萄的口感，更像是葡萄味的流质蛋黄。
“嗯，还挺好吃的。”卡尔揉了揉眼睛。
很快，大块的烤肉就搬上桌面，霍夫曼哈哈大笑，撸起袖子，刀锋在手掌中旋转，就跟大风车遇到了台风天一样，那叫一个呼啦啦寒光四射。
江锋擦了把冷汗，他有点害怕刀锋飞过来，帮他免费剃个鸡冠头。
劳拉明显对吃的不太感兴趣，她端着一碗蔬菜汤，眼神飘忽。
江锋看得出来，她但凡呼口气，深一点，前胸就贴着后背了，那纯粹就是饿的。
她肯定念念不忘，想要去她想要去的地方，不然怎么会随时留个假小子般的寸头，只为了能塞进最小尺寸的舱外防护服。
至于梅内德斯，老头子可精致了。
慢烤鸽子，点了杯佐餐的白葡萄酒，还是“维欧尼”这种风味轻盈，平衡油脂的选择。
炭烤肋排，点了杯佐餐的“西拉”，优雅的红酒，口感略涩，油润厚重。
江锋喝不来这个，他还是更喜欢霍夫曼的吃法，就是别把刀拿这么近。
就在这时，细微的响动从脚下传来。
江锋低头看去，是一直安静伏在脚边的金包银，它的头颅转动，电子眼看向窗外。
不知为何，江锋能清晰“感觉”到它在看着街道对面，那栋橱窗里全是舞女的建筑。
江锋看向招牌，上面写着：“黄金树大教堂”。
一旁还有一行小字，被粉色的霓虹特效包裹：“只有回归，才能揭露秘密。”
‘有异常？’江锋不动声色地放下水杯，目光自然地从伙伴们脸上扫过。
霍夫曼正在讲一个关于矿区安保的笑话，而劳拉，她前仰后合，快要笑断气了。
江锋微微皱眉：‘不是针对这里的直接威胁……是针对我的？’
“叮咚。”
手环震动，江锋抬起手臂。
他看到了金包银发来的，一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