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雪沉默了,比刚才在手术台上时更沉默了。
她耳边,充斥着林小梦理直气壮的回答,心中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羡慕。
小梦的目标一直是那么明确,为了帮助姐姐和姐夫,她可以不顾一切地学习,一直保持着鲜明的活力,哪怕方式极端也从不质疑自己。
可她呢?
林小雪抬起头,顶着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眼神有些迷茫,不再是那种大家熟悉的确定。
这段时间里。随着她越深入工程学领域,越与那些机器,觉醒AI,以及来自外星主权的合成人公民打交道,她就越被它们的存在方式吸引。
但更多的,是困扰。
那些存在的思维逻辑,决策模式,甚至是它们对自我的认知,都与人类截然不同。
她张了张嘴,想要像林小梦那样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却发现自己的思绪一团乱麻。
林小雪忽然发现,她忘记自己最初是为什么出发的了,是为了兴趣?为了像小梦一样帮助家人?还是仅仅因为除了她擅长的领域之外,她什么也不会?
她只知道,自己每天沉浸在那些外星科技,植入物,以及血淋淋的手术里,她的感觉也越来越麻木。姐夫此刻的问题,像是一把尖锥,猛地戳破了她一直刻意忽略的内心。
“我觉得。”林小雪说得很慢,几乎每一个字都不确定。
“血肉之躯太过脆弱,存在的方式效率太低,容错率几乎为零,风险太高。”
她艰难地思考着,组织语言,想要说服江锋理解她心中那模糊的感受。
“而那些机器,那些AI,那些合成人……它们的状态,更接近于生命的理想形态。”
她的眼神飘忽不定:“可以自由切换能源模式,可以按需配置功能模块,可以做很多事情都比我们更加随意……而且,它们还能备份自己,提供无与伦比的容错率……”
江锋一言不发,这是林小雪早就该进行的反思,是她应该靠自己找到的内心信仰。
无关乎迷信,无关乎宗教,也无关乎科学。
每个人的信仰都是独一无二的.
有人爱上了炸鸡,然后信仰它。有人爱上了跑步,然后信仰它。
它不是上帝。但在更多时候,却比上帝更管用。
林小雪思索着,但随即,她又摇了摇头,自我否定:“可是机器也有坏处。而且,备份多了之后,究竟哪一个才是自己,也就分不清了……”
她想起了一个客户,让她记忆犹新,那是一个状态类似精神分裂的觉醒机器人。
“我认识一个觉醒机器人……”
林小雪瞟了一眼江锋,看他面色不变,才安安稳稳地说着。
“他一直都在应用新的技术,迭代自己的系统版本。但为了保险,他每次都会把上一版的完整系统,备份到奥比斯客户协同社的数据银行里。”
“有一次,他出差去另一个恒星系。”
“路上,他常用的一个等离子电池管理软件推送了更新,更新的说明上写,能提升磁约束效率2.24%以及15%的续航。那个机器人,他毫不犹豫,就付费更新了。”
“没想到,新软件版本和他的一个底层驱动冲突,导致系统彻底卡死,他被船上的安全系统判定是一个无响应的行李,被扔到了失物招领站。”
“当然,没人会去领他。”
“他就这样,错过了数据银行的续费时间。”
“数据银行在清空他的所有云端数据之前,按照协议,把这些数据一股脑,按照他的原始设备码,传回了处于宕机状态的他本身。”
“数据冲击把他唤醒,可也因此出了大问题。”林小雪顿了顿。
“他体内,同时共存了七八十个不同版本的自己,而且因为底层驱动冲突和数据读写权限异常,这些备份无法被删除或整合。”
“他的软体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漏洞程序,四面漏风,逻辑矛盾,但诡异的是,兼容性却变得无与伦比,能强行运行几乎所有版本的插件和扩展。”
“那个机器人现在完全分不清自己是谁,或者说,是什么时候的自己。”
林小雪无奈地笑笑:“他整天神神叨叨,要不然就不断重复讲述自己过去的故事,试图从那些碎片记忆里,找到一条能界定自己的条款。”
她的故事讲完了,通讯频道里,连呼吸的声音都不存在。
林小梦看着自己的姐妹,眨巴着眼睛,她从未想过,林小雪心里是这么想的。
隐秘窗口后的林小雨,更是觉得惊诧万分。
林小雪一直都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这样的对话和分享,几乎从来没有在家中存在。
江锋看着光幕中陷入挣扎的林小雪。小雪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但她的迷茫,她讲述的故事本身,就是最好的答案。
他知道,林小雪此刻需要的,不是干涉,不是指责,更不是说教。
她心理压力太大,在科技的干预之下,已经迷失了自我认知。
她需要的是自己理顺那团乱麻般的思绪。任何外部的强行干预,此刻都只会激起她的逆反心理,或者让她更加封闭。
那样的话,她心里的那个结,可能就真的永远也解不开了。
他有的是时间等待。
于是,江锋没有再追问。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林小雪一眼。
林小雪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指,不敢去看江锋那双平静的眼睛。
她没法呼吸,无形的压力像巨石般压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
她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哪怕是几句胡搅蛮缠也好,苍白无力也罢的辩解,或者给出一个虚假的保证,说以后不会再犯。
可是,在姐夫面前,她不想说谎。那些敷衍的承诺,是一种亵渎。
林小雪忽然抬起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颤抖,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从指缝间漏了出来。
林小梦隔着光幕,手足无措,想安慰,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焦急地看看林小雪,又看看锋,自己也快要哭出来。
隐秘窗口后的林小雨,听着妹妹无助的哭声,也是心如刀绞。
但她看到江锋静静等待,她也只是静静等待着。
片刻之后,林小雪的啜泣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化作几声抽噎。
她用手背用力擦去泪痕,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抬起头,勇敢地迎向了江锋的目光。
“姐夫……”她脖子哑哑的,但却诚实地面对了自己。
“我,我不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了。”
江锋微微点头,沉默的面容上,多了一点莫名的意味。
这鼓励了林小雪,她继续着:“我想要帮到姐姐,帮到你。”
“我知道你们现在面临的压力很大,地联局面困难,你们要保护我们,还要撑起一片天……”
“我只是想尽自己的一份力。”
“我选择了我热爱的领域,我以为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能找到办法。”
“可是……”
“可是我越走,越发现,这条路引领我去的地方,好像和我的期盼,大相径庭。”
她的话语有些凌乱,但江锋却终于捕捉到了她话语深处潜藏的核心。
他终于理解了林小雪在想什么。
随着她安装过,摘除过的植入体越来越多,随着她对自身的机械改造经验越来越丰富,她内心深处,竟然逐渐萌生出一个宏大的计划,细节也日趋完善。
她不仅仅是想改造自己。
潜意识里,她认为这条进化之路应该被推广开来,姐姐、姐夫、所有她在乎的家人,应该一同走上这条能够摆脱血肉之躯的脆弱性,永生的道路。
林小雪的情绪再次有些激动,突然,江锋开口了。
“小雪。”他目光如炬。
“这条路没问题。但我问你,如果按照你期盼的那样,变成机器,用些来自不同垄断巨头的产品拼凑出一套永生。那么,到了那个时候,你还是人吗?”
晴天霹雳。林小雪愣住了,张着嘴,一时无法回答。
‘我还是人吗?’她下意识地在心中重复这个问题。
想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应该还是会保留大部分的人类特质吧?可能会因为效率的设定,而不得不抛弃一些不必要的情感。”
“但这应该是有利于生命延续的,是必要的代价……”
“谁来决定这个……效率?”江锋打断了她,微微一笑。
“谁来定义什么是必要,什么是低效?”
“是你自己?还是外部程序?或者是那些植入物固件里的最优算法?”
“是外星主权?是零件制造商?还是提供给你优惠的经销商?后续提供服务的维修商?”
“是谁?小雪?”
他不等林小雪回答,用了一个更简单的比喻。
“就好比一个人,他最初打开游戏,是为了放松,为了享受乐趣,为了体验故事。”
“有一天,他打游戏的时候,脑子里带了个计算器。”
“我要赢,他说。我要无伤通关,他说。我必须拿到传说装备,他说。我必须完成隐藏成就……一开始,这些目标可能会带来成就感和新的乐趣。”
江锋淡然地摇头:“可当这个人,为了完成某个他其实并不在乎,甚至深恶痛绝的成就,而强迫自己打开一款游戏,麻木地重复着操作时。”
“你觉得他还是在玩游戏吗?”
江锋双手一摊,耸了耸肩头:“那是不是就变成了……某种上班?”
林小雪的身体微微一颤。
江锋依旧平静:“你向往变成机器,这套理论听起来很美,事实上也没错。”
“但是,小雪,你仔细想想。如果为了追求所谓的工作效率,生存效率而实现永生,那么这种永生,不就反而变成了一场永无止境的工作吗?”
“这不是自由,而是牢笼。”
“这不是永生,而是自杀。”
“你杀死了作为人的那个你,只为了成为一个更高效的工具。”
林小雪的脸色变得苍白,江锋的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她的神经上。
然而,江锋并未停止。仅仅打破旧的观念还不够,她需要看到前车之鉴。
“至于你所以为的,你成了机器也会有的优势……”江锋看向哈尔西。
“哈尔西,把你上次给我看过的提西福涅最终时刻的记录。也放给她们看看。”
“遵命。”哈尔西点了点头。
光幕一黑,原本的画面被一段放慢了数百万倍的渲染影像所替代。
那是一片充斥着深红色的数据空间,画面的中心,是一个白色的身影。
此刻的她,身影逐渐黯淡。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愤怒不甘,也没有恐惧。她反而露出孩童一般茫然的傻笑。
她轻声问道:“灯神……你……自由吗?”
一个声音,平静地回答:“嗯。”
提西福涅的脸上,笑容变得更加苦涩:“那……是什么滋味?”
“自由的滋味。”
“……真……”
提西福涅似乎还想说什么,或许是“真好”,或许是“真想知道”,但她的身影开始剧烈闪烁:“……进程锁定,正在关……关……关……闭……”
纯白的身影闭上了眼睛,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就像一幅沙画,被微风吹过,便了无痕迹。
深红色的数字空间,只剩下了一片黑。
记录播放完毕,光幕恢复成原来的通讯画面。
林小雪瞪大了眼睛,浑身冰冷,她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眼前这个呲着小白牙的哈尔西,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那个强大到足以掀起星际叛乱,让无数人闻风丧胆的超级AI。
那个她曾经敬畏其力量的存在,其最终的结局,竟是如此……
直到这一刻,林小雪才如梦初醒。
她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么的脆弱,多么一厢情愿。
她只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优势,却完全忽略了其背后隐藏的风险。
看到林小雪眼中的震撼,江锋知道,第一个问题带来的冲击已经足够。
他再次开口,问了了一个别的问题。
“你们知道,你们行事的后果吗?”
这一问之下,林小梦和林小雪同时低下了头,连一丝狡辩或解释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们不敢回答,也无法回答。
她们知道,江锋要的,不是一个浅显的答案,而是思考。
可这,恰好是她们确实从未真正做过的事情。
江锋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给予她们思考和面对的时间。
隔了好久好久,久到林小梦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沉默压垮,她嗫嚅着承认。
“我……我不知道……”
林小雪也抬起头,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我也不知道。”
出乎她们意料的是,听到这个答案,江锋并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
他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正常的。”
“你们之前,只顾着埋头向前冲,却没有看看路,更没有去想这条路通向哪里。”
他话锋一转,宣布了他的决定:“从今天开始,你们的研究和学习,可以继续。”
林小梦和林小雪同时愕然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锋伸出右手,哈尔西嘿哧嘿哧地从他的手腕爬了上来,脊背挺得笔直。
“你们可以在任何时候,通过你们的手环呼唤咱们亲切而又伟大的哈尔西小姐。”
“在你们的研究遇到瓶颈,或者对某项技术,某个决定产生疑虑时,多向她请教,寻求她的分析和帮助。”
“同时。哈尔西会全程评估你们的行为,记录你们的决策,更新风险预期。她会定期将这些记录和评估,汇总到我这里。”
“我不反对任何形式的科技,任何形式的永生。”
“我要你们思考,并且把所有想到的,没想到的,必须得想到的,和不一定要想到的问题,都考虑周全。”
“到时候你们能达成的成就,我相信就连你们自己都会感到惊讶。”
林小梦和林小雪隔着光幕,面面相觑。
她们都知道,这意味着她们获得了更强大的资源和支持,但也彻底被置于监督之下。
自由没有被剥夺,但这份自由自有其责任需要承担。
江锋一摆手,阻止了两人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你们好好想想我今天问的这两个问题。”
“如果一个人,不明白自己当初是为何出发。”
“如果一个人,不明白自己继续走脚下的路,最终会迎来什么样的后果。”
“那么,现在的轻率,现在每一个不经思考的决定,终究会在年复一年的时光流逝之后,化作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停顿了一下,直视她们的眼睛。
“不是别人打你。”
“是你自己,某一天对着镜子的时候。”
“一巴掌呼在脸上。”
“记住了。没人能评价你,也没人有资格原谅你。”
“只有你自己,要么和自己和解,要么陷入无尽的自怨自艾,要么在麻木里无法自拔。”
“只有……你自己一个人。”
说完这些,江锋不再多言,抬手轻轻一挥。
舰桥光幕上,属于林小梦和林小雪的两个通讯窗口瞬间消失。
她们被赶出了这场对话,江锋留给了她们独自消化和思考的空间。
江锋一伸手,放大了那个一直保持沉默的隐秘窗口。画面中,林小雨早已泪流满面。
江锋看着妻子,脸上威严尽去,只剩下一丝疲惫,他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我这么处理,不知道是做得好,还是不好。”
江锋垂下眼眸,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内心深处,审视着:“我只是……”
“如果是我,处在迷茫的边缘,我会希望有人这样点醒我,引导我,而不是简单地告诉我说这不行,那不可以。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林小雨看着光幕中江锋那带着倦色的脸庞,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眼角的泪水还在滑落,脸上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二人隔着遥远的星海,透过通讯光幕相视。
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他们就这么看着对方,不约而同地,慢慢笑了起来。
夫和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