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长廊,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那清冽又刺鼻的气味,像是某种无形的网,将生与死、希望与绝望,紧紧地缠绕在一起。陆震豫穿着绿色的手术服,口罩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邃如寒星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一丝杂念,只有全神贯注的锐利,紧盯着眼前那片被无影灯照得异常清晰、关乎生死的手术区域。
心脏,这颗人体最忙碌、最精密的引擎,此刻在一位年迈的病人胸腔内,显得如此脆弱而疲惫。体外循环机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嗡鸣,暂时替代了它维持生命的功能。主刀的是心外科的权威,郝仁心副院长,而陆震豫,作为他最得意的研究生之一,担任着第一助手。
“电刀。”郝仁心的声音透过口罩,沉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陆震豫的手稳得像磐石,精准地将器械递到导师手中。他的动作流畅、迅捷,没有丝毫犹豫。每一次传递,每一次吸引,每一次缝合辅助,都恰到好处。他能感受到心脏在手中那种微妙的、几近停滞的搏动,也能感受到生命流逝那令人心惊的滑腻触感。这不是他第一次参与如此高难度的手术,但每一次,他都如同朝圣者般,心怀敬畏。
“震豫,注意左冠脉分支附近,粘连很严重。”郝仁心提醒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验意味。
“是,老师。”陆震豫低声应道,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早已锁定了那片区域。当郝仁心小心翼翼地分离组织时,一处小血管突然破裂,鲜血瞬间涌出,模糊了视野。
手术室里的气氛瞬间紧绷!监护仪上的数字发生了细微的波动。护士们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陆震豫几乎是在出血的同时,手中的吸引器已经到位,精准地吸除了涌出的血液,另一只手同时用小小的止血纱布局部压迫。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却又稳如泰山,没有一丝慌乱。
“漂亮!”郝仁心忍不住低赞一声,语气中充满了激赏。“继续,钝性分离。”
危机在瞬间被化解。陆震豫的心跳,在刚才那一刹那似乎也漏跳了一拍,但随即恢复了平稳。他喜欢这种感觉,这种在刀尖上舞蹈、与死神争分夺秒的感觉。这让他感觉到自己存在的价值,让他那颗被无数医学理论和实验填满的心,迸发出灼热的生命力。就像……就像沉闷夏日里,那划破天际的第一道惊雷,带着撕裂一切黑暗的勇气和力量。
手术继续进行,时间在寂静与紧张的交替中流逝。当最后一针缝合完毕,当那颗心脏在药物的帮助下重新开始有力而自主地搏动,当监护仪上显示出平稳而优美的曲线时,一种无声的喜悦和巨大的成就感,如同温暖的潮水,弥漫在整个手术室。
“手术成功。”郝仁心摘下口罩,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目光特意在陆震豫身上停留了片刻,“震豫,今天表现非常出色。”
“是老师指导有方。”陆震豫谦逊地回应,也摘下了口罩。汗珠浸湿了他额前的黑发,让他那张原本过于冷峻的脸,增添了几分生动的疲惫。他微微吐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然而,成功的喜悦并未在他心中停留太久。当他走出那扇隔绝了生死的大门,脱下手术服,换上白大褂时,一种熟悉的空虚感悄然袭来。手术台上的每一步他都清晰无比,病人的生理指标他可以精确掌控,可是,生命本身呢?那份源于心灵的震颤与温度,又该如何去测量和修补?
他信步走向儿科病房区,那里有他参与会诊过的一个先天性心脏病患儿。他需要去看看术后的数据,这是他的习惯,严谨到近乎刻板。
刚走到护士站附近,一阵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吸引了他的注意。那哭声不像孩子的嚎啕,而是属于一个成年人,带着极力克制的悲伤和无助,像一根细细的丝线,缠绕在消毒水味的空气里,莫名地揪心。
他循声望去,只见护士站旁边的角落里,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她周围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却更显得那背影单薄而脆弱。
陆震豫的脚步顿住了。他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他的世界大多是由理性、数据和逻辑构成的。眼泪,尤其是女人的眼泪,在他看来,常常是麻烦和不可理喻的代名词。他下意识地想转身离开。
可是,就在那一刻,那个护士转过了脸。
刹那间,陆震豫觉得仿佛有一道柔和的闪电,击中了了他。那并非手术台上惊心动魄的雷光,而是春日雨后,天边那一抹乍现的、温暖的晴光。
她有一张非常干净、非常柔和的脸庞。不是那种令人惊艳的美丽,而是像……像初夏清晨沾着露水的茉莉,清新、恬淡,带着一种天然的温柔。此刻,她的眼眶泛红,晶莹的泪珠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欲落未落。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像两泓清澈见底的山泉,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担忧和悲伤,毫无杂质,直直地望进了陆震豫习惯性冰封的心底。
她看到他,显然也吃了一惊,慌忙用手背擦去眼泪,脸上飞起一抹窘迫的红晕。“对、对不起,陆医生……我……”她认出了他,医院里这位年轻有为、却总显得有些疏离的研究生。
陆震豫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词穷。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声音保持一贯的冷静:“怎么了?是……哪个病人情况不好吗?”他猜想,能让一个护士如此失态的,多半是与病人有关。
“是……是小斌,”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微哑,像轻柔的羽毛拂过心尖,“就是那个等待心脏手术的孩子。刚刚检查,他的氧饱和度又掉下来了……医生说,手术风险很大……我……我看着他那幺小,那么难受,却还要承受这些……”她说着,眼泪又忍不住涌了上来,但她强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
这种毫不掩饰的、为他人而流的真挚眼泪,让陆震豫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动。在医院,他见过太多眼泪——为死亡的恐惧,为病痛的折磨,为金钱的焦虑……却很少见到这样纯粹地、只为另一个生命的苦难而流淌的悲伤。这悲伤,不像他熟悉的那些医学数据,冰冷而客观;它带着温度,一种灼人的、属于“人”的温度。
他看着她,看着她在努力维持职业的镇定与内心汹涌的情感之间挣扎。奇怪地,他那颗刚刚在手术台上面对大出血都未曾慌乱的心,此刻竟有些无措。他下意识地,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干净的手帕——他习惯带手帕,这是一种近乎老派的整洁——递了过去。
“擦擦吧。”他的声音,出乎自己意料地,放缓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他从未察觉的笨拙的温柔。
她愣了一下,看着那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纯棉手帕,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去,低声道:“谢谢……陆医生。”
“孩子的病例我看过,”陆震豫试图找些话题来打破这微妙的气氛,也让自己恢复正常,“情况确实复杂,但并非没有希望。主刀的张主任经验丰富。”他说的都是客观事实,干巴巴的,连他自己都觉得缺乏安慰的力量。
但她却仿佛真的得到了些许安慰,用力地点点头,用他给的手帕轻轻按了按眼角。“我知道……我只是,只是希望他能少受一点罪。他那么小,应该在外面跑跑跳跳的……”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从病房里传来:“苏姐姐!苏姐姐!你看我画的画!”
被称作“苏姐姐”的护士——苏静坤,立刻转过身,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无比温柔、甚至可以说是灿烂的笑容,仿佛刚才的阴霾从未存在过。“哎!来了!让姐姐看看小斌画了什么宝贝!”她的声音变得轻快而充满活力,像一阵暖风,快步走进了病房。
陆震豫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走廊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泪水那微咸的气息,以及她身上淡淡的、像是阳光和皂角混合的干净味道。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刚刚才完成了一场精密如仪器般的手术,拯救了一条生命。可此刻,他却觉得,刚才递出手帕的那一瞬间,所触碰到的某种东西,比任何复杂的手术都要来得……奇妙。
“苏静坤……”他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原来她叫苏静坤。静坤……宁静的大地。一个很适合她的名字。她不像他那样,如同惊雷般追求突破和力量;她更像大地,沉默地承载着一切悲喜,用她特有的温柔去滋养和抚慰。
他走到病房门口,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看着。苏静坤正坐在病床边,低着头,极其认真地听着那个叫小斌的男孩兴高采烈地展示一幅色彩斑斓、线条稚拙的画。她的侧脸在阳光的勾勒下,柔和得不可思议,嘴角噙着发自内心的笑意。那一刻,她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
陆震豫的心中,某种坚硬的东西,仿佛被这光芒轻轻地撬开了一道缝隙。他一直以来坚信的医学世界,是理性的、冰冷的、由胜负和生死构成的。而此刻,他仿佛看到,在这冰冷世界的边缘,生长出了一片柔软而温暖的土壤。
他默默地转身离开,脚步不再像来时那样空虚。那个挂着泪珠却努力微笑的脸庞,那个名为“苏静坤”的护士,像一颗不经意间落入心湖的石子,在他平静无波的心海上,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