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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槐河,早他娘的瘦成了一条癞皮狗的尿脬。河床彻底干了,咧着一张巨大无比的、布满龟裂的嘴巴,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像是在无声地嘲笑。那裂缝深的能塞进小孩的胳膊,浅的也像老妇人额头上密密麻麻的皱纹,纵横交错,拼凑出一幅绝望的地图。河底的淤泥,早被多年的日头晒成了灰白的硬壳,脚踩上去,“咔嚓咔嚓”直响,碎成齑粉。这片曾经水草丰茂、鱼虾嬉戏、承载了无数活色生香与腌臜秘密的土地,如今像一具被抽干了所有汁液和生命的巨大尸骸,赤裸裸地暴露在天地之间。

河床上并不空旷,反而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属于这个时代的“繁荣”。各家各户花花绿绿的塑料布,像一块块丑陋的补丁,覆盖在干裂的河床上。有的底下圈着几只瘦骨嶙峋的羊,粪便的骚臭和塑料受热后散发的化工味混合在一起;有的晾晒着玉米棒子,那点子粮食的香气,根本压不住河床深处泛上来的、如同坟墓般的土腥气;更多的,是堆积如山的、散发着鱼腥和腐烂水藻味的破渔网,尼龙线头纠缠在一起,像理不清的乱麻,又像某种水怪死亡后留下的、正在腐朽的神经丛。风吹过这些塑料布,发出“哗啦哗啦”的、烦躁不安的声响,像是在为这条死去的河流唱着蹩脚的挽歌。

刘大眼就住在河岸边上那间快要倒塌的土房里。他得了迷糊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还能蹲在墙根底下晒晒太阳,眼神空洞地望着干涸的河床,嘴里嘟囔些谁也听不清的话。坏的时候,就满屯子乱窜,见人就抓住人家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那双曾经闪烁着油滑光芒的“大眼”,此刻浑浊得像两潭搅浑了的泥水,直勾勾地瞪着人:

“俺那红头绳呢?啊?你瞅见俺那红头绳没?大红的,崭新崭新的……”他急切地追问着,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脸上是一种混合着孩童般委屈和老人般固执的怪异神情。

他闺女,一个被生活磨砺得面色焦黄、手脚粗壮的妇人,跟在后面,一边费力地想掰开他铁钳般的手,一边对着被抓住的人尴尬地赔笑:“对不住,对不住,俺爹他……他又犯迷糊了……”转过头,她眼里噙着泪花,声音带着哭腔对刘大眼说:“爹,啥红头绳啊,没有红头绳!那是输液管!你看,护士马上就来给你扎针了……”

可刘大眼根本不听,他固执地认为那透明的、冰凉的输液管,就是他年轻时没能送出去的那缕鲜艳的、带着勾人火焰的红头绳。他死死地攥着,仿佛攥着的是他整个荒芜青春里,唯一一点未能燃尽的、微弱的火星。

然而,每当俺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去镇上经过那家新开的、灯火通明得晃眼的超市,经过水产区那些巨大的、泛着惨白灯光的玻璃缸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玻璃缸里,制氧机“咕嘟咕嘟”地冒着单调的气泡,循环过滤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成双成对的草鱼,在里面慢悠悠地摆动着尾巴,银白的鳞片在灯光下反射出呆滞的光。它们隔着玻璃,嘴巴一张一合,眼神空洞,对周遭漠不关心。可当俺凑近了,看它们肥硕的身躯在水里笨拙地转弯,看它们偶尔靠近,鳞片与鳞片之间那细微的刮擦……冷不丁地,那个遥远的、暑气熏天的午后,就会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撞进俺的脑海——

日头毒得能把人晒出油,芦苇荡绿得发黑,水面上漂浮着油星子和腐烂的水葫芦。那两条银白的草鱼,在水下纠缠,尾巴搅起浑浊的泥浆,那股子浓烈的、带着水腥和生殖气息的味道,混着芦苇的清香和淤泥的腐臭,热烘烘地扑面而来,浓得化不开,仿佛就萦绕在俺的鼻尖,从未散去。

原来,任凭这天地翻覆,河流干涸,村庄变貌,那些最原始、最根本的交感与悸动,从未改变。就像屯子里的公狗,闻到母狗的味道,依然会不管不顾地撒腿追去;就像池塘里的青蛙,在雨季来临前,总能凭着本能,找到那片浮萍最密、水洼最深的地方,发出求偶的鸣叫。这一切,用不着那么多说道,也无需什么高深的卦象来解释。

打谷场那个巨大的石碾子,还静静地卧在那里,像一头衰老得再也拉不动磨的牲口。碾盘上落了厚厚一层白花花的、干硬的鸟粪,像是给它披上了一件不祥的寿衣。两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白鹭,姿态优雅地站在碾盘上,细长的脖颈交缠在一起,用它们那同样细长的喙,慢条斯理地梳理着身上洁白的羽毛。它们那纤细的、带着鳞片的腿爪,轻盈地踩过碾盘表面那些深深的、被无数牛马蹄子和岁月共同踩踏出来的凹痕里。那些凹痕,冰冷,粗糙,记录着过往所有丰收的沉重与喧闹,也记录着那些被碾碎的时光。

俺鬼使神差地蹲下身,伸出手指,去触摸那道最深的碾槽。指尖传来的,是一种无比熟悉的、凉丝丝的触感,坚硬,而又带着某种被磨砺后的光滑。这感觉,猛地让俺想起了疯爷临终前,他那冰冷得如同冻萝卜的手,死死攥住俺手腕时的滋味——一样的冰凉,一样的用力,仿佛要将某种无法言说的秘密,透过这冰冷的接触,硬生生地烙进俺的骨头里。

突然之间,俺好像有点明白,疯爷为啥总颠来倒去地说,那咸卦不是什么圣贤书里的玄妙道理,而是老祖宗们用自个儿的骨头,从这片土地里刻出来的。它比镇卫生院墙上挂着的、那些标着经脉穴位的彩色人体解剖图,更鲜活,更带着生命的温度;也比村口大喇叭里,那些年复一年、用毫无感情的腔调广播着的计划生育口号,更实在,更贴近这片土地上男男女女们的血肉之躯。那是从老槐树的根须里生长出来的道理,是沾着泥星子、带着汗腥和荷尔蒙气息的、活生生的人之常情。

风毫无征兆地又起了,卷着沙土,吹过空荡荡的打谷场,吹动碾盘边那些枯黄的、在风中瑟瑟发抖的狗尾草,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的声响。恍惚间,俺好像又听见了刘大眼那破锣嗓子,带着他特有的、混合着粗鄙与某种诡异洞察力的腔调,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对着干涸前的槐河,放肆地笑骂:

“娘的!咸卦?说破了天,不就是裤裆里那点甩不脱、也按不住的破事儿么!”

这话糙得像河底的砂石,硌得人耳朵疼。可理儿,却似乎一点也不糙。就像这槐河,早就建成了湿地公园,可河底深处的泥,扒开那层干硬的外壳,闻着还是腥的;岸边上,来年春天,一场雨过后,冒出来的芦苇苗子,照样是青的,绿的,带着不管不顾的生机。而那些公鱼和母鱼,只要还有一滴水,它们相遇时,尾巴搅起的那点水花,无论是在过去的芦苇荡,还是在如今的超市玻璃缸里,照样会在光线下,闪烁着那些细碎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磨灭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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