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东和他的情歌,像一层油腻的薄膜,糊住了聂小梅的感官,让她觉得织布厂里的空气都变得黏稠而窒息。她开始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逃离那轰鸣的车间和无所不在的注视。于是,她主动承担了更多需要离开车间的杂活——比如去仓库清点积压的布匹,或者去厂区最西头的煤场核对运来的煤块数量。
那是一个傍晚,下工的汽笛刚刚拉响,声音嘶哑得像得了痨病的老人在咳嗽。聂小梅借口要去核对一批明天准备出货的次品布数量,低着头,匆匆穿过堆满废弃梭子和线轴的后院,走向那座位于厂区边缘、如同巨大坟茔般的仓库。
仓库后面,就是一片打谷场,属于紧邻着织布厂的赵家庄。夏收刚过,打谷场上堆起了一个个圆滚滚、金灿灿的麦秸垛,在夕阳的余晖下,像一群吃饱了蹲伏在那里的、温顺的巨兽。空气中弥漫着麦秸被阳光曝晒后特有的、干爽而焦香的气息,这味道冲淡了从织布厂方向飘来的染料和机油味,让聂小梅的胸腔为之一畅。
她绕到仓库背后,想沿着墙根的阴影悄悄溜过去,避开可能还在附近溜达的工友。就在她转过墙角的一刹那,她猛地停住了脚步,心脏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猝然攥住。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她,站在最大的那个麦秸垛旁边,微微仰着头,望着天边那最后一抹即将被夜幕吞噬的霞光。他穿着那件熟悉的、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肩膀的轮廓比记忆中似乎更宽厚了一些。是赵建军。
他怎么会在这里?聂小梅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慌乱,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偷来般的窃喜。她下意识地想躲回墙角,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许是听到了她细微的脚步声,赵建军缓缓地转过了身。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织布厂的轰鸣、远处村庄的狗吠、晚风吹过麦秸的簌簌声,都潮水般退去,世界只剩下彼此眼中那一点微光。赵建军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惊愕,随即,那惊愕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有欣喜,有局促,有难以掩饰的思念,还有一丝……被她撞见后的、笨拙的尴尬。
“小……小梅?”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年轻人变声期过后那种低沉的沙哑。
“建军……”聂小梅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耳语,“你……你怎么在这儿?”
赵建军搓了搓他那双大手,指节粗大,手掌上满是新旧交叠的茧子和油污——那是方向盘和拖拉机摇柄留下的印记。“我……我刚从驾校回来。车……车坏了,趴窝在前面的路口,我……我走过来找水喝,看见这麦秸垛……”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眼神躲闪着,不敢长时间与她对视。
聂小梅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心里那根紧绷的弦,莫名地松弛了一些。她走近几步,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汗水、机油和淡淡烟草味的、属于男人的气息。这气息,与李向东身上那股发胶和香皂的味儿截然不同,更原始,更真实,让她想起土地、庄稼和劳作。
“驾校……学得怎么样?”她找着话题,声音依旧很轻,生怕惊扰了这短暂的、偷来的宁静。
“还成。”赵建军点了点头,目光终于敢落在她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就是规矩多,教练凶得很。比开拖拉机难多了。”他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问道:“你呢?在厂里……还好吗?我……我听说……”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聂小梅明白那省略号里包含着什么。关于李向东追求她的风言风语,恐怕早已像田埂上的苍耳,粘遍了附近的几个村庄。
一股难以言说的委屈和酸楚,猛地涌上聂小梅的心头。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沾满了蓝色染料的旧布鞋,鼻子一酸,眼前泛起一层水雾。她不想在他面前哭,拼命地忍着,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我……我还好。”她最终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赵建军沉默了片刻。他能感觉到她的委屈,那种情绪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让他心里发紧,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不是能说会道的人,更学不来李向东那种死缠烂打的劲儿。他只能笨拙地从工作服的上衣口袋里,摸索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给。”他把那东西递过来,手有些抖。
聂小梅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在县城买的……听说……女孩子都爱吃这个。”赵建军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在嘟囔。
聂小梅接过那还带着他体温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帕里包着的,是几块用彩色玻璃纸包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高粱饴。那种廉价的、甜得发腻的软糖。在县城或许不算什么,但在乡下,尤其是对于他们这些刚回乡的青年,也算是个稀罕零嘴儿。
看着那几块在暮色中依然反射着微弱光亮的糖果,聂小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包裹糖果的玻璃纸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这不是李向东那种带着施舍和炫耀的汽水,这是赵建军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倾其所有的关心。
“你……你别哭啊……”赵建军慌了手脚,想替她擦眼泪,又不敢碰她,两只大手在空中徒劳地比划着,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就在这时,最后一抹霞光也隐没在了地平线下。巨大的、墨蓝色的天幕上,一轮满月,不知何时已悄然升起,清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将打谷场、麦秸垛和他们两人,都笼罩在一片朦胧而温柔的光晕里。月光洗去了白日的喧嚣和燥热,也仿佛洗去了聂小梅心头的委屈和压抑。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赵建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和硬朗的轮廓,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情意。一种巨大的勇气,或者说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攫住了她。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靠近他,近得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热量。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举动——她伸出手,轻轻地、试探性地,握住了赵建军那只布满老茧和油污的大手。
赵建军浑身猛地一僵,像是被电流击中。他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纸,却异常温暖。他下意识地想缩回手,但那温暖柔软的触感,又让他贪恋地停住了。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建军……”聂小梅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我……我不想在染缸里泡一辈子……”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赵建军心中那扇紧闭的门。所有的犹豫、胆怯和自卑,在这一刻都被那月光和手中真实的触感驱散了。他反手用力握紧了聂小梅的手,握得那么紧,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又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
“小梅……”他低吼一声,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猛地伸出另一条胳膊,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聂小梅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整个人便陷入了一个坚硬而滚烫的怀抱。他的胸膛宽阔,心跳如同擂鼓,咚咚地敲击着她的耳膜,盖过了一切世间杂音。他身上那股汗味、机油味和麦秸的干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让她眩晕又安心的气味。她僵硬的身体渐渐软化下来,最终,将脸深深地埋进了他的肩窝,任由眼泪浸湿他粗糙的工作服。
月光静静地洒落,将两个紧紧相拥的年轻人的身影,投射在金黄的麦秸垛上,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融为一体。打谷场安静极了,只有晚风拂过麦秸的细微声响,以及彼此间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远处,织布厂隐约的轰鸣,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而无关的世界。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这样紧紧地抱着,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对方身上汲取对抗现实冰冷的力量。这一刻,没有李向东,没有织布厂,没有令人窒息的流言蜚语,只有头顶的月亮,脚下的土地,和怀中这个真实的人。
然而,这片静谧并未能持续太久。打谷场边缘的杨树林里,似乎传来一声轻微的、像是树枝被踩断的“咔嚓”声。
沉浸在情感激流中的两人,都未能察觉。
赵建军低下头,嘴唇颤抖着,笨拙地寻找着聂小梅的额头。他的吻,带着麦秸的干爽和年轻人特有的、灼热的气息,印在了她的皮肤上,滚烫而虔诚。
聂小梅闭上眼睛,感受着这迟来的、带着泥土和机油味道的亲吻。这感觉,与李向东那充满占有欲的目光截然不同,它生涩,却真实得让她想哭。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事情已经不一样了。她就像这麦秸垛,外表看起来依旧沉默,内里却被这月光和这个拥抱,点燃了一簇微小而坚定的火苗。
这簇火苗,能否燎原?还是会被现实的风雨轻易扑灭?
她不知道。她只是更紧地回抱住了赵建军,仿佛抱住了湍急河流中唯一的一根浮木。
月光依旧朗照,清白的光辉下,两个年轻的身体和两颗无助的心,在这巨大的、沉默的麦垛下,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关于未来和命运的盟誓。而那片杨树林的阴影里,似乎有一双窥探的眼睛,将这月下的一切,都悄悄地收录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