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潮的喧嚣犹在耳边鼓噪,像沸腾的熔岩缓缓冷却。后台通道昏暗,空气里浮动着汗水、电子元件发热后的淡淡焦糊,还有肾上腺素退潮后弥漫开的疲惫气味。陈楚背靠冰凉的金属墙壁,隔音门厚重,却挡不住门缝外体育场内数万人集体呼吸般的巨大余韵,轰鸣盘旋。他胸廓起伏得厉害,演出服被汗水洇湿大半,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
汗水从额角滑落,滚进眼眶,激起一阵酸涩的痛。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指尖能清晰触摸到脸颊肌肉因长时间保持笑容和投入演唱而微微抽搐着的纹路。每一次肺腑的扩张都牵扯着疲惫的肋骨,发出无声的抗议。身体的每根骨头、每块肌肉都在叫嚣着需要休息,可更深的地方,一种滚烫的东西仍在澎湃涌动,比体育馆的空调冷气更加汹涌。那是刚刚彻底点燃数万人后残存在灵魂深处的火星,灼热、明亮,不肯熄灭。
“楚哥!冰水!”林东疾步冲过来,声音嘶哑,眼里却亮得惊人,递过来的水瓶瓶壁上凝结着寒气逼人的水珠。在他身后,后台一片兵荒马乱又高效运转的景象。道具组的人推着沉重的音箱车轰隆隆碾过,汗湿的脊背在昏暗光线下紧绷;负责威亚的工作人员正紧张地检查着钢索和卡扣,金属碰撞声清脆冷冽;化妆师追着补妆,带着焦灼的低声催促。
陈楚接过水瓶,冰凉的触感让他因高热而发烫的掌心一个激灵。他仰头灌了几大口,冰冷的液体冲刷过灼热的喉咙,带来短暂的清醒。他微微喘着气,目光越过忙碌的人影,捕捉到角落一张椅子上放着的物件——一个毫不起眼的、略显陈旧的卡式录音机,旁边随意搁着一盘磨损痕迹明显的tdK空白磁带。
那是他第一次鼓起勇气,将那些在简陋的地下室、用借来的二手卡座录下的粗糙demo寄给经纪公司时用的带子。石沉大海的绝望和那盘被退回、扔在角落积灰的磁带,曾像冰锥一样刺穿他年轻的心脏。如今,它静静躺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里程碑,记录着那段被雪藏、被忽视的十年里,唯一不曾放弃的自我燃烧。指尖无意识地擦过裤缝上那道陈旧的烧灼痕迹——多年地下练习室角落那个漏电的电暖风留下的烙印。
“陈老师,最后安可,《胡同儿》?”现场导演洪亮的声音穿透喧杂,手里卷成筒的流程单拍打着手心,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催促,也掩不住一丝“终于要到这一步了”的激动。他身边簇拥着几个对讲机不离手、表情紧绷的助理。
后台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到陈楚身上。巡演团队的每一员都知道,《胡同儿》对这座城市、对这位历经沉浮才站在舞台中央的歌者,意味着什么。它不是一首常规的安可表演曲。
陈楚深吸一口气,将空了大半的水瓶塞回林东手里。那滚烫的疲惫仍在,但眼底灼人的光彩彻底压倒了它。他用力眨了眨眼,最后一丝汗水的咸涩感被逼退,脸上重新扬起一个坚定的、几乎看不到一丝勉强痕迹的笑容,对着导演,对着所有屏息等待他的人,清晰无比地说:
“上。”
“灯光组!音响组!威亚组!各就各位,最后安可——《胡同儿》!” 导演的吼声在对讲机里炸响,点燃了最后一段冲刺的引线。
厚重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滑开。
扑面而来的,是另一个世界。
声浪如实质的海啸,夹杂着无数双手臂挥舞出的热风,瞬间将他吞没。几万人的心跳似乎在这一刻与体育馆的共振连接在了一起,化作了脚下舞台传递上来的、滚烫的搏动。“陈楚!陈楚!陈楚!”整齐划一的呼喊,带着北京初秋夜晚微凉的空气也捂不热的狂热,像无数细小而锋利的针尖,刺激着他高度疲惫却异常敏锐的神经。
他一步步走向舞台中央那道追光的圆心,步履沉稳得像穿越风浪的巨轮。头顶巨大的弧形屏幕上,无数他的面孔在光影里交织、旋转、放大,映衬着观众席手机组成的、如星河般流动的光点海洋。那些面孔在光晕中微微扭曲、变化,恍惚间像是时空在他脚下重叠交错了。他看到十年前那个青涩、忐忑、带着初登顶峰懵懂的自己,那时站在工体领奖台上的荣耀如同金粉,涂抹全身却感受不到温度;看到五年前那个穿着旧风衣,缩在地铁通道角落卖唱的自己,面前打开的旧吉他盒里散落的零钱冰冷刺骨;看到一年前那个在《巅峰对决》排练厅角落里默默吃着冰冷盒饭的过气艺人,被人潮环绕却如同孤岛;最后,所有破碎的影子凝聚成此刻——迎着山呼海啸,踏碎过往沉寂的自己。
舞台中央,光柱之下,只有一把木吉他安静地立着。古朴的木质在聚光灯下流淌出温润的光泽。这把琴,在昏暗地下室的无数个深夜里,是他唯一、也是最后的听众和伙伴。陈楚抬手轻轻握住琴颈,冰凉的金属弦贴上指腹,那熟悉的、带着时光包浆的触感涌上来,是身体记忆的开关。
他微微倾身,靠近立麦。嘴角那抹温和却潜藏着巨大力量的笑容,瞬间引爆了更大的欢呼。但喧腾并未持续太久,当他抬手,用指尖轻轻叩击了两下麦克风头。很轻的两声,却像是按下了某种无形的静音键,嘈杂的声浪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整个八万人体育馆竟在几息之间安静得落针可闻,只剩下空气微微震动的余韵和数万人屏息的张力。
陈楚将嘴凑近麦克风,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点演出后的沙哑疲惫,却清晰无比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十年……很久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片光影闪烁的海洋,深邃悠远,仿佛穿透了重重时光的壁垒。“那十年里,北京的夏天很长,冬天……特别冷。” 他的声音沉了沉,像陷入某种沉甸甸的回忆,“我在后海边的老胡同里,住过一间冬冷夏热的小屋,夏天听着巷口大爷收音机里的单弦儿,冬天靠着墙根儿晒太阳的老猫……”
简单几句话,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瞬间勾勒出一幅带着旧日烟火气的京城浮世绘。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嘴角微微上扬,带着某种孩子气般的、宣布秘密宝藏的兴奋:
“这首歌,叫《胡同儿》。写给这座城,我跌倒过、又爬起来的地方,”他的目光变得格外明亮锐利,“也送给你,每一个十年里……或者别的时间里,耐心等待我、寻找我的人。”
嗡——
全场最后一点细微的议论也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心脏撞击耳膜的声响。所有期待、好奇与潜藏的感动,都凝结成一道无声的光束,聚焦在他身上。陈楚轻轻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澄澈坚定。
指尖轻轻落下。
第一个和弦嗡鸣着、带着木质特有的温润暖意荡漾开来,像是推开了一扇带着老北京韵味的木质门扉。
他开口了:
“青砖灰瓦苔痕长(哟),”
声音并不高亢,甚至带点呢喃般的叙述感。三弦特有的、颗粒分明的拨动从舞台后方升起,叮叮咚咚,带着胡同口晒太阳听曲儿的慵懒味道。电子合成器模拟的鸽哨声也加入进来,在体育馆的高顶盘旋。
“鸽哨儿飞过谁家墙?”
追光灯柔和地洒下,在他周身镀上一圈朦胧的光晕,舞台地屏缓缓亮起流动的墨线,勾勒出老北京胡同曲折幽深的轮廓。光点游走,古老的街巷在现代化的舞台上仿佛重新拥有了生命和呼吸。
“拐角油条香(哎),叫卖声儿响……”
间奏舒缓而富有韵味,手碟空灵的敲击和木箱鼓低沉律动完美融合。陈楚嘴角含笑,声音透出一种深情的怀念。观众席有人跟着节奏轻轻点头,身体微微摇摆,脸上浮现出因熟悉记忆被唤醒的笑意和感怀。
第二段曲风陡然一转。节奏变得坚定有力,电吉他失真的音墙轰鸣而出,如同时代的重锤击穿怀旧的薄纱!
“推土机撕破旧窗框(啊)!”
鼓点密集如暴雨狂雷!贝斯的低音线条沉重而充满压迫感,拉扯着神经。舞台深处,象征着现代化巨臂的光影骤然亮起,冰冷、粗暴地撕裂着舞台上流转的、温暖怀旧的胡同画面。青砖黛瓦的投影被一道道冰冷的钢铁结构撕裂、覆盖!
“霓虹烫着了谁的魂儿慌?”
陈楚的声音也随之拔高,不再是温柔的怀想,而是带着滚石的粗粝颗粒感和金属般的穿透力!音调在撕裂的边缘冲刺。高亢的嘶吼中喷溅着愤怒、无奈和挣扎的痛苦!
“脚手架戳破了天(呐)!老槐树疼得泪汪汪!”
音调爬升到了几乎极限!最后一个“呐”字在升c的高度炸开!强音撕裂空气!灯光变成刺眼的冷白色,如同无情的白昼吞噬了所有角落。巨大的白色布幕降下,投影在上面的是高楼大厦冷酷的几何轮廓,冷酷地将那些正在顽强挣扎、试图保持古旧轮廓的最后墨线彻底挤压、覆盖。
观众席爆发出惊呼!这不再是单纯的歌曲表演,这是一场发生在舞台上的、旧城消亡与新城崛起的情感风暴!屏幕画面切割得异常激烈,老旧的印记被蛮横覆盖的场景触目惊心。
就在这混乱破碎的视觉中心,陈楚的电吉他爆发出一串急促高昂的solo!音符不再是旋律,更像是高楼林立的城市中钢筋在震颤、在断裂时发出的金属咆哮!强光之下,他那因极度投入而青筋虬结的脖颈,如困兽犹斗般高高扬起!
但音乐没有在绝望的顶点炸裂,电吉他撕裂的声音骤然消失,一个极其短暂的空白,如同风暴眼降临前的死寂。
紧接着,一支悠远高亢的唢呐声,如同破晓的第一缕光,从舞台后方直刺云霄!
唢呐!悲怆、激昂、苍凉,又带着向死而生的倔强!
这声音像一把千年的钥匙,瞬间捅开了所有凝固的情绪闸门。
大屏幕的碎裂画面骤然一收,化作喷薄而出的漫天红霞!
灯光如融化的铁水,由冷硬的白迅速转变为热烈的金红!
舞台上空,象征禁锢的高楼立体投影瞬间消解、融化!无数红色的光点升腾、飞舞,如同涅盘的不死鸟燃起的亿万火星!冷峻的现代影像在炽热的红光中土崩瓦解,被彻底淹没!
陈楚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将场上几万人积累的情感全部吸纳进胸腔。他握紧麦克风,开口。
不再是愤怒的呐喊,也不是低回的咏叹。
那是一种……历经大火淬炼后的、沉重如铁的平静,是站在废墟上却望向新生的力量。
“灰飞了的也是故乡(哪),”
一字千钧!每一个字都带着胸腔的共振,重重砸下,又带着无法动摇的辽阔。
“老根儿在土里攥成钢!”
声音陡然拔高,“钢”字如同战旗猎猎!舞台上红光爆发!鼓点变得宏大而神圣!低音撼动着体育馆的根基,也撼动着每一个人的心跳!
“巷口的那声儿(嘿)还在胸膛(咳)滚烫!”
他猛地握紧拳头,重重捶了一下自己的左胸!镜头瞬间捕捉到他脸上爆起的青筋和眼中水光弥漫的坚毅。“烫”字被他用尽全身力量推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观众席许多人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滚滚落下,喉咙里压抑着哽咽的呜咽。情感达到了顶峰!
尾声是那支唢呐更加嘹亮、更加肆无忌惮地冲天而起!它引领着所有人声音。陈楚紧紧攥着麦,在近乎沸腾的体育馆中发出一声呐喊般的长音——“啊————!!!”
声音穿云裂帛,高亢、壮烈,直指苍穹!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
体育馆陷入了半秒绝对的死寂。灯光全部熄灭!舞台一片黑暗!
仿佛整个宇宙的呼吸都停止了。
下一秒,爆裂的火焰冲天而起!
舞台边缘,炽热的冷焰火如同咆哮的熔岩火柱,疯狂喷向夜空!
所有灯光——顶光、面光、追光、地光、背景光——如同积蓄了亿万年的能量,轰然炸开!
光幕倾泻如九天瀑布!瞬间将整个体育场彻底淹没在白金色的、能刺瞎双眼的绝对光明之中!
整个空间变成了光的海洋!
在这吞噬一切的辉煌圣光中心,陈楚的身影被光芒勾勒得如同远古的神只降临!
汗水早已将他浸透的演出服彻底粘贴在身上,勾勒出肩背上因为极致爆发而微微颤动的清晰轮廓。手臂的线条在强光下如同斧凿刀刻般刚硬。胸膛起伏剧烈,喉结急促地上下滚动。但那微微扬起的面容,在炽烈的白光下,是平静的,眼神锐利得如同寒潭深处的利剑,穿透了无尽的辉煌光幕,也穿透了那些漫长寂静的岁月。
他挺直脊背,握紧双拳,如同战场上最后的勇士,立于光芒铸就的山巅,仰面承接这用十年血火、倾尽才华换来的加冕。
欢呼声如雷霆!声浪比刚才任何一次都更加狂暴!观众席彻底陷入了排山倒海般的狂欢!纸巾、荧光棒、帽子……所有能抛起的东西都在翻滚!许多人喊着陈楚的名字,激动得声音破音,泪水如泉水在脸上恣意纵横!舞台边缘的导演用力挥舞着拳头,耳麦里充斥着各部门狂喜失控的吼叫。
“返场!返场!返场!”
山呼海啸,整齐划一!音浪要将这座矗立的钢铁建筑彻底掀翻!
陈楚站在光瀑的中心,胸膛依旧剧烈地起伏着,汗水沿着鬓角不停地滑落。他缓缓举起一只手臂,不是高举,而是微微向下压了压,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却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掌控感。他对着主舞台旁侧台边缘,一个特定的位置,露出了一个略带狡黠、又饱含鼓励和期许的笑容。
观众显然捕捉到了这个暗示,目光齐刷刷地随着他的指引挪移!尖叫声分贝再次疯狂飙升!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后台人员开始迅速清理舞台中央的吉他架、音箱等基础设备,为后续可能的更大规模演出做准备。几台大型强力鼓风机被从两侧推上舞台边缘,用于快速吹散舞台上的彩纸、水雾效果残余以及那浓厚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激情燃烧后的“气息”。强劲的风力鼓荡起来,原本散落在地上的纸张瞬间被卷起,纷乱飞舞。其中一台鼓风机的巨大风口不慎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带着强大动能的气流猛地冲击到舞台正上方悬挂的一套备用威亚钢索上!
啪!一声锐利的轻响,在喧嚣沸腾的巨大背景声浪中,几乎被完全掩盖!
但那套横跨舞台半空的备用威亚钢索前端,一个小小的固定卡扣被剧烈的、长时间震动和刚才的强力气流冲击后,内部的锁止弹簧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连接点上一小块金属簧片在持续超负荷的震动和气流的强力推挤下,已经疲惫到了极限的边缘。
突然,就像一根弦绷到了极限!
一声更加清脆、更加刺耳的“咔崩!”——带着金属断裂的致命声响——骤然从上方传来!虽然依旧被喧嚣掩盖大半,但距离最近的几名工作人员猛地抬头,脸上瞬间血色尽褪!
顶部一道暗色的、沉重的影子毫无征兆地挣脱了束缚,带着重力加速度的尖啸,如同从天堂坠向地狱的钢铁陨石,斜斜地朝着舞台中央那毫无防备、正沉浸在返场欢呼声浪中的身影——砸落!
“楚哥————!!!!”
林东撕心裂肺的狂吼带着炸裂的恐惧,甚至盖过了现场的音响!他目眦欲裂,朝着陈楚的方向拼尽全身力气扑过去!
陈楚只来得及感觉到头顶上方传来一阵短暂而异常凌厉的风压!带着一种死亡的冰冷气息!
十年的无数次排练、应急训练、甚至街头躲避突发状况的经验本能被唤醒,速度超越了思考!
他几乎是凭着纯粹的肌肉反应,朝着左前方猛地一扑!
身体像折断一般向前伏倒!
轰!!!
一声沉重无比的撞击,混合着尖锐的金属刮擦撕裂声,在他刚刚站立的位置轰然炸响!整个舞台都传来强烈的震动感!
灯光剧烈摇曳,音响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啸鸣!
舞台正中心,一个用来模拟高空定点造型、至少重达一百公斤的厚重金属威亚配重托盘砸在地面!覆盖了高强度承重板的地面在恐怖的冲击力下龟裂开来,蛛网般延伸出半米!
碎片迸溅!一股浓烈的、由刹车片材料和摩擦高温产生的刺鼻焦糊味弥漫开来!备用托盘的部分锁扣断裂,散落的金属扭曲变形,边缘锋利如刃!
整个体育场陷入一片死寂!
狂欢的浪潮被这惊天变故瞬间冻结!几万人的惊叫被扼在了喉咙里,空气仿佛被抽空,变成了粘稠沉重的泥沼。
时间都好像凝固了,画面定格在碎裂的地面和那冒烟的扭曲金属体,以及——距离死亡点仅隔半步,扑倒在地的陈楚身上。
林东距离最近,他是第一个冲过那弥漫着焦糊味的危险区域的。双膝重重地跪在坚硬的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一双颤抖到失去控制的手猛地扳住陈楚的肩膀,声音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楚哥!楚哥!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说话!你说话!”
后台的人员也炸了锅,潮水般涌过来。
“医护!!!”
“清场!疏散!”
“确认安全区域!”
观众席从死寂中爆发了!惊惧的尖叫、难以置信的怒吼、惊恐的询问声浪如同压抑许久后爆发的海啸!
“陈楚——!”
“天啊!出事了!”
“救护车!叫救护车!”
无数人试图从座位里站起来,秩序瞬间陷入混乱!
一片混乱的惊惶人声中,陈楚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
压在冰冷舞台地板上的侧脸缓缓抬起,额头被坚硬的地板硌破了一点皮,渗出一丝鲜红,鬓角发丝凌乱。
他慢慢撑起上半身,拒绝了伸过来的无数只手。脸上因爆发演出后的潮红在刚才那生死一瞬褪去不少,显得有几分苍白。
但他的眼神,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混乱或恐惧,反而锐利得如同被烈火淬炼过的刀锋!
他甚至没有看向身后那个致命落点的恐怖凹陷,目光直直射向前方那片惊涛骇浪般起伏的观众席,以及那黑压压的混乱人潮!眼神像一道无形的指令,穿透喧嚣!
几万人的目光被他这个动作死死钉住!那冷静到可怕的眼神,瞬间浇灭了混乱的烈焰。
混乱的声浪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攥住,瞬间扼住了咽喉!无数手机亮着屏幕对准舞台中心,空气粘稠凝重,只剩下彼此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安保紧张的扩音器命令的微弱回响。
陈楚撑着左臂,慢慢站了起来。动作显得有些迟滞,左侧肩膀和左臂明显在轻微颤抖,似乎承受了相当大的冲击或扭伤。左臂动作变得僵硬,每一次微小的牵动都让他的眉峰蹙紧一分。额头汗水混着那道细细血痕流下,他却毫不在意地抬手用手背狠狠抹去,留下一条粗犷的血印。
他一步一步向前移动,脚步微微踉跄,似乎每一步都踩在灼热的刀锋上。走到那个巨大的金属托盘砸出的坑边。他停住了。低头。
灯光恰好从侧面打来,将他紧绷的侧脸线条勾勒得如同绝壁悬崖。
沉默。死寂的沉默在蔓延,像不断收紧的弦。
在数万双眼睛的注视下,在无数镜头的聚焦下,陈楚做出了一个震惊全场的动作。
他没有退后,没有寻求帮助,反而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朝着那个还在微微冒着热气、边缘参差扭曲、如同巨大伤疤般的危险豁口——坚定地迈了过去!
一步!
稳稳踩在坑洞内部的承重支架上!
那破裂的金属边缘,就挨着他的鞋帮!
观众席炸起一片惊骇的倒吸冷气声!许多人下意识捂住了嘴,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紧接着,他又一步!
直接跨上那个巨大而冰冷的金属威亚配重盘残骸!
托盘还在扭曲变形中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呻吟。他站在上面,如同立于被摧毁的战舰舰首!
所有人都猜不到他要干什么!后台导演额头上汗珠成串滚落,心脏快跳出嗓子眼,对着对讲机用气声嘶吼却不敢真的出声:“拉住他?太危险了……” 林东整个人僵在几步之外,脸白得像纸,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指尖都在哆嗦,不敢上前干扰,也无力阻止,只能在心里疯狂祈祷。
“安静——!”
陈楚的声音终于爆发出来!
不是麦克风,不是高音喇叭。
是他自身强大无匹的肺活量被提升到极限,从胸膛深处、喉咙深处挤压出来,混合着之前嘶吼演唱的沙哑,带着一种被硝烟熏透般的粗粝感和不容置疑的绝对力量!
仿佛一声闷雷平地炸开,瞬间压住了整个体育场最后一丝骚动!几万人如同被集体施了定身咒,僵硬在座位上。
他站在那冰冷的、象征着毁灭和意外的金属残骸之上,深吸一口气,胸膛明显起伏,额头和脖颈上每一根青筋都因刚才那声怒吼而贲张。但当他开口,面对麦克风时,那巨大的气息迅速转化为一种奇异的内敛力量,声音不大,却带着震动灵魂的穿透力,沙哑、疲惫、却有着燃烧后的余烬深处那种令人胆寒的温热和坚不可摧。
“我说……别怕。”他微微抬起头,脸上残留的血痕在灯光下带着一种蛮横的野性,目光缓慢而极其用力地扫过看台。“这点儿动静…算什么?” 他嘴角向上拉扯,竟然挤出一个堪称狂放的笑容。
观众惊呆了。这不是劫后余生心有余悸的安抚。这是彻头彻尾的、铁血硬汉式的宣告!
他从站立着的金属托盘残骸上弯下腰,右手臂显得异常僵硬吃力,但他硬是咬着牙,用力掰下了托盘边沿一根还算完整、长度约莫半米的粗壮高强度合金金属管!末端是断裂的茬口,形状如同一把简陋沉重、没有开刃的原始战刀。握在手里,份量十足。
他举起了这根冰冷的金属棍。
下一秒,金属与金属交击的刺耳轰鸣炸响了整个体育场!
砰!锵!锵锵锵!!!
陈楚没有一丝迟疑,如同上古部落的战巫敲击着血战后的胜利战鼓,抡起那沉重的金属管,狠狠砸向脚下冰冷扭曲的威亚托盘残骸!一下!两下!三下!巨大的撞击声如同炸雷,每一下都伴随着飞溅的零星碎屑和刺眼的火星!
动作幅度极大,带着一种狂暴的力量美学和原始宣泄感!身体因用力而大幅度摆荡,左臂的伤被牵动,每一次挥击,左侧肩膀和太阳穴的皮肤都因剧痛而瞬间绷紧扭曲,汗水更加疯狂地涌出。但这痛苦非但没有阻滞他,反而像是添进熔炉的风,将他的动作淬炼得更加凌厉、更加凶悍!
每一下撞击都带着要将这意外、这霉运、这试图阻挡在他辉煌路上的一切绊脚石彻底砸碎、砸烂、砸成齑粉的决心!
现场所有人都疯了!从极度的恐惧被这野蛮霸道的反击瞬间点燃成极致的狂热!
“啊——!!!” “砸烂它!!!” “陈楚!!!”
观众席彻底沸腾失控!疯狂的尖叫、跺脚、捶打座椅的声音汇聚成一片燃烧灵魂的火海!后排的无数人激动地站到了椅子上,挥舞着一切可以挥舞的东西!保安的阻挡在此时完全失去了意义!
在震耳欲聋的疯狂欢呼和重金属的咆哮中,陈楚猛地停下了砸击!金属管沉重地拄在脚下变形的托盘上。
他剧烈喘息,胸膛如风箱般鼓动。他朝着舞台侧方一直保持待命状态的威亚控制台挥了挥手,伸出右手食指,坚定有力地在高空方向——点了点!
威亚组的几个人脸色瞬间煞白!负责头戴式耳麦的后台导演差点把对讲机扔出去:“不行!太危险了!设备刚出了大问题……”
话音未落,林东已经如同离弦之箭冲向威亚控制台,一把抢过主控人员手里的对讲机,双眼血红地怒吼:“升!升上去!给我升!听楚哥的!所有安全装置给我锁死!锁死!!!” 他的声音炸裂在控制台,带着不容置疑的疯狂!
威亚操作员脸色惨白,双手发抖,但最终被那疯狂的气势压倒,猛地扳动了操纵杆。
嗡——
滑轮转动绞索的轻微电机运转声,在巨大的喧嚣中几不可闻。缠绕在陈楚腰间的特制高强度威亚带勒紧。一股上升的力量温柔又不可抗拒地托起了他。
观众惊讶地看着他离开了残骸,悬空升起。然而仅仅上升到离舞台地面约七八米的“安全”高度时,陈楚却又做了个下降的手势!
威亚停顿在了半空。不高不低,悬在体育场中央的上方。
陈楚就在这七八米的半空中悬停着!被吊在钢铁绞索之上,几万双眼睛如同探照灯聚焦于他。
观众们开始疑惑,窃窃私语:这算是什么?不上不下的位置,难道是设备还没恢复?
陈楚将手里那根刚刚还充当“战锤”的粗糙金属管一端卡在自己悬空的威亚腰带环扣与横梁夹角处,另一端稳稳杵在托盘残骸的中央。一个临时搭建的、极其危险的金属支撑点勉强形成。
然后,在无数道惊骇的目光中,他竟缓缓……坐了下来!
坐在了那根横在威亚带和下坠金属残骸之间的冰冷金属管上!身体因为失衡而微微晃动了一下,引起下方一片惊呼!
这根本不是高空表演的标准姿态,更像是一个走高空绳索的极限杂技演员在孤注一掷地休息!
惊险绝伦!命悬一线!
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他对着台下,沙哑却字字清晰地开口,没有任何音乐伴奏:
“刚刚那首《胡同儿…” 他微微喘匀了气,脸上的笑容是一种穿透了恐惧与疼痛后的清明与骄傲,“……唱得不大尽兴。” 语气淡得仿佛在说“茶没泡开”。
几万人的体育场静得能听到他自己的喘息,听到高空微弱的风声。
陈楚调整了一下坐姿,在这个危险的悬空位置。他缓慢地吸了口气,不再动用技巧,不再追求音高和复杂,只是用最原始、最朴实、也最接近十年前在地下室摸着黑唱歌时的方式——声音粗粝,带着伤后的虚弱沙哑,像破旧的磁带在运转——缓慢地唱起来。
那旋律,赫然是《胡同儿》开篇那温情脉脉、带着北京胡同烟火气的首段!
“青砖灰瓦苔痕长(哟),……”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断续,在高空的风里显得有些飘忽。
观众席上,许多人猛地捂住了嘴,热泪瞬间决堤!这声音,穿越了刚刚的混乱爆炸、生死一线、钢铁坠落,带着满身的疲惫、伤痕和尘土气息,又重新回到了那条安静悠长、飘着油条香的老巷子里!
这唱的不是歌!
这是生命本身在发声!是在废墟之上重建世界的力量宣言!
“拐角油条香(哎),叫卖声儿响……”
他那因剧痛和疲惫而有些失焦的眼神,微微扬起,越过八万人攒动的人海,越过高耸的钢铁桁架,仿佛穿透了顶棚,投向了外面那片由霓虹和钢筋铸造的新北京。眼神里没有憎恨,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如同经历过大地震的老人,轻轻抚摸着城市的伤疤。
“我在那儿,”他声音陡然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定力,像锚钉入沸腾的海浪,“跌过最狠的跤。”
声音略微停顿,他侧着头,似乎在倾听这座城市古老记忆和现代轰鸣交织的回响。额头的血痕在灯光下如同一条赤色的勋章,左臂的僵直和颤抖在安静下来后显得尤为明显。他的胸口起伏剧烈,汗水浸透的黑色演出服黏贴在伤痕累累的肌肉上。
“也在那儿……”他声音低沉下去,如同老城墙根下的喟叹,却又在瞬间拔高,变得字字铿锵,如同金石撞击,炸响在体育场的每一个角落,“学会了一件事——等!”
“北京,教会了我……”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座城市的呼吸也一起吸入肺腑。
“等的不是馅饼儿往下掉!”
“等的不是贵人伸手捞!”
“等的是冬天过去!等的是——”
声音在这一刻爆发!不是技巧的喷发,而是灵魂压榨出的最后一股本源力量,如同淬火后最纯粹的刚刃!最后一个字如同穿云之箭!
“破!晓!”
咔嚓!!!
那被他临时当做座椅支撑的粗金属管,似乎终于无法承受这份重量和激荡的精神之重,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断裂声!
陈楚的身体猛地一沉,朝着下方黑暗的舞台虚空倾斜!
“啊——!” 数万人的心脏几乎同时被这骇人的断裂声揪紧!尖叫声冲破喉咙!
但紧接着,是更疯狂、更炸裂的欢呼!
因为那道倾斜的、从断裂金属管上跌下的人影,并没有坠落!
缠绕在他腰间的威亚带被拉紧到了极致!发出令人牙酸的绷紧声!在距离舞台地面还有三米多高的地方,牢牢地将他悬停在了半空!
他整个人像一个巨大的、静止的钟摆,悬垂在高台与黑暗舞台之间。
灯光骤然聚焦在他身上!强光刺破黑暗,将他如同被钉在十字架上般的悬空姿势展露无遗!
右手紧握着那断裂的金属管一端,断裂的茬口尖锐狰狞!
凌乱的黑发被汗水黏住,一绺绺垂在眼前。
额头那道血痕鲜红刺目。
紧身的黑色演出服勾勒出精悍的躯干轮廓,因用力而贲张的肌肉线条在灯光下如同刀砍斧凿!
他微微低着头,眼睛掩在刘海的阴影中,只有嘴角那抹弧度缓缓、缓缓地拉大——
不是痛楚的扭曲,也不是恐惧的抽搐。
那是最纯粹、最狂傲的、向世界宣告胜利的铁血微笑!
带着血与火燃烧后的气息,带着从地狱爬回人间的、睥睨一切的意志!
一个彻底用生命去击碎厄运、践踏意外的斗士!
他悬在那里。
就是一道炸穿所有认知壁垒的惊雷!
就是一尊用血肉铸就的、不败的神像!
是炸裂在所有人心灵深处、永不磨灭的灵魂烙印!
死寂!
紧接着,是彻底点燃汽油桶般的、排山倒海、足以撕裂苍穹的疯狂欢呼!
“陈楚——!!!”
“啊——!!”
“英雄!!!”
声浪几乎化为有形冲击波!体育馆在颤抖!顶棚的钢架在共振嘶鸣!无数的帽子、荧光棒、衣物被抛向空中,化作一片狂热的海洋!人们互相拥抱、跳跃、嘶吼,泪水肆意奔流,喊破了喉咙也在所不惜!
后台涌出无数工作人员,搭起人梯,七手八脚、无比小心地托住悬在空中的陈楚的腿和腰,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他往下放。他的脚终于再次触碰到舞台坚实的地面。
工作人员一拥而上,想要搀扶。但陈楚摆了摆手,身体晃了一下,随即挺直!左臂有些不自然地垂在身侧。
汗水汇成溪流,从他眉骨、鬓角、鼻尖不断滴落。血迹、汗渍、尘土在他脸上混合。
但他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却无比沉稳。
像一座移动的山,不可撼动。
几万名观众,集体站立!没有人坐下!如同朝拜他们的王!
巨大的欢呼声如同海潮,簇拥着他走向侧台入口的方向。
每一步都踏在几万人雷鸣般的心跳上。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侧幕阴影中的前一刹那。
他突然停住脚步!
毫无预兆地!
在所有人几乎凝固的注视下,他猛地转过身!
面向那依然在沸腾燃烧的无边人海!
疲惫到极点的身体里,像是又爆开了一枚核弹!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了仅存的最后一丝、也是超乎想象的强大肺活量,向着这片因他而彻底疯狂的星辰大海——
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怒吼!
“北——京————!!!!!”
没有麦克风!
只有血肉的咆哮!
如同沉睡千年的巨龙苏醒,发出的震动山河的龙吟!
带着喉咙撕裂般的血腥气,带着胸膛燃烧的滚烫岩浆!带着砸碎一切枷锁、踏平一切险阻、登顶绝巅后俯瞰众生的——绝对力量!
这声怒吼如同实质的冲击波,轰进了每一个人的心脏深处!
将已经沸腾的体育场,彻底引爆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核爆临界点的极限癫狂!
陈楚吼完这声,不再停留,猛地转身,大步消失在侧台通道的阴影中。
只留下身后一片彻底燃烧的地狱火海!
狂热的呼喊如同亿万重锤,疯狂砸向体育场的钢架穹顶!
黑暗通道。林东和几个工作人员几乎是立刻围了上来。冰凉的冰袋立刻压在了他明显僵直、已经控制不住颤抖的左肩胛骨处,刺骨的冷意让陈楚紧咬着牙关才没哼出声。
“楚哥!左臂…”
“韧带撕裂!至少二级!骨片压伤…必须马上去医院!” 队医的声音快速而焦急。
“车在外面!已经准备!直送私立!”
通道里脚步匆忙凌乱,应急灯的光线在紧张的气氛中摇晃。
陈楚没有抗拒医护的处理,身体里那股强撑到极限的力量彻底退去,疲惫感如同无数条冰冷的绳索缠绕上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和左肩剧烈的刺痛。冰袋的冷气透过湿透的演出服,针一样刺着敏感的神经。他几乎是半靠在了林东身上,靠着年轻人硬是撑住自己体重的肩膀往前挪动。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林东的声音还在耳边快速掠过,混合着通道尽头传来的、被厚重墙壁过滤后依然不减狂热的欢呼,嗡嗡作响。
外面那沸腾的世界,在这一刻,隔着一层冰冷厚重的混凝土墙壁,仿佛变得极其遥远。
黑色的加长商务车在深夜的城市光流中安静穿梭。隔绝了大部分轰鸣,如同一个移动的茧。车内弥漫着膏药浓烈苦涩的气息。陈楚靠在后排最深处,侧过头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灯海。后海酒吧街的旖旎光影、国贸桥下川流的车灯长河、三里屯巨幅电子屏跳跃的时尚风暴……这座城市的繁华光影,在他沉静的眼底流淌而过,像一幕无声的旧梦。
他抬起了完好的右手,用指尖,隔着冰冷的车窗玻璃,极其缓慢地抚过那些流动的光痕。
冰冷的光映在他没有表情的侧脸上。额角的伤口被随车医生重新处理过,贴上了一小块白色纱布。疲惫像深水一样淹没了他,眼窝深陷。
但那双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比窗外的霓虹更亮,比那砸落的钢铁更坚硬。那是一种经历过死局、最终被自身的炽热重新锻造后的存在痕迹,烙印在灵魂深处,永不磨灭。
一种更深沉、更庞大的力量,正在伤痛的废墟下积蓄,悄然酝酿着下一场更盛大的燃烧。
车窗外,灯火如沸。这座城的新生和记忆,在光影长河中奔涌不息。
车厢内,只剩冰袋紧贴皮肉的冷感,和膏药无法掩盖的、铁与血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