焊枪幽蓝的弧光熄灭时,滨江船厂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柴油发电机在远处持续低吼,震得脚下钢板微微发颤。陈楚摘下防护面罩,脸上混着汗水和锈尘,左肩护具的金属搭扣在昏暗中泛着冷光。他面前是被泼满猩红油漆的钢架护栏,黏稠的漆液正沿着锈蚀的沟槽缓缓下淌,像一道道未干的血泪。
“顶棚没了,消防隐患的借口就没了,”杨振的声音在空旷中响起,带着金属般的回响。他踢开脚边一个被踩扁的“韩烁”灯牌,露出底下钢板深深的割痕——那是阿K的贝斯砸出来的。“他们送来了最好的舞台装饰。”
林东举着平板冲过来,屏幕上是“星海”官微刚发的通告:“因滨江船厂存在重大安全隐患,‘星海音乐节’将全力配合相关部门整改,确保观众安全至上。” 配图特意选了陈楚撕裂合同的直播截图,血红的大字覆盖其上:“废墟舞台,拿人命开玩笑?” 热搜榜上,#楚门音乐节危险施工#的词条已被水军刷成刺目的暗红。
“安全?”阿K的脏辫滴着红漆,他弯腰捡起半截被剪断的电缆,断口整齐如刀切,“剪电缆的时候怎么不想着安全?”他猛地将电缆甩在泼满红漆的钢架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陈楚没看屏幕。他走到那面被泼得最狰狞的钢架前,伸手抹开一道黏稠的红漆,露出底下斑驳的锈迹。“把三号机位架到龙门吊顶,”他对摄影组说,“全景,俯拍。灯光——”他指向远处那排轰鸣的柴油发电机,“用它们的废气当烟幕。”
楚门官微的更新毫无预兆。没有文案,只有九张连拍。第一张:俯视角下,泼满红漆的钢架如同巨大伤口,陈楚孤身立于中央,脚下是蜿蜒如血管的电缆废墟。第二张:特写镜头怼进红漆覆盖的“韩烁”灯牌,楚门的闪电徽章狠狠扎穿灯牌中心。第三张到第八张:苏妍站在锈蚀的钢梁下试音,耳机线连着老式卡带机;阿K用拨片刮擦裸露的钢筋,火星四溅;老猫将油漆桶倒扣,双手化作残影敲击;虫子用焊枪切割废弃油桶,灼热的铁水滴入黄浦江,腾起白烟。
最后一张,是陈楚沾满红漆的手,捏着一枚老式U盘,插进一台布满刮痕的索尼dV摄像机——正是法庭上出示的那台,时间戳2005年7月16日依然清晰。
“明晚八点,船厂码头。无顶之台,听裂缝里的光。”
链接附上:一个名为“裂缝”的音频文件。点开,电流嘶鸣中混着地下室的滴水声、地铁呼啸而过的轰鸣、年轻陈楚唱破音后的咳嗽与咒骂……最后汇成《微光》最原始的嘶吼。没有修音,没有伴奏,只有生猛的、带着血锈味的生命。
热搜瞬间核爆! #楚门阵容# 词条后面跟着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图标——粉丝自制的标志,以每秒数万的速度屠榜。
“苏妍?!十年前和陈楚争冠的‘铁肺’!她不是被星耀判了‘声带小结’吗?”
“阿K!‘黑金’的主唱!他们的《铁锈》当年被下架时我在现场!”
“那个打塑料桶的是谁?鼓点野得像要杀人!”
“听见没?《微光》的裂缝版!这才是活着的音乐!”
资本的水军被这海啸般的真实声浪冲得溃不成军。星耀会议室,周啸天盯着屏幕上苏妍仰头飙高音的特写,她脖颈绷紧的青筋如同鞭子抽在他脸上。“她嗓子没废?”他嘶声问。“当年诊断书……”
“是、是刘总监亲自找的医生……”助理声音发颤。
“砰!”周啸天一拳砸在桌上。十年前他亲手签的雪藏令,如今成了钉向自己的棺材钉。
船厂深处,十二台柴油发电机的轰鸣成了最好的隔音墙。陈楚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台前,身后巨幕被分割成几十个监控画面:入口处连夜加焊的钢刺路障、江面两艘横亘的报废货轮锈迹斑斑的船舷、以及舞台中央——那里没有华丽的地板,只有裸露的钢板,接缝处还留着暴力的焊痕。
“升降台用不了,”技术总监老周嗓子沙哑,“他们订的液压系统‘恰好’全球缺货,临时方案是——”他指向画面一角,几个工人正将生锈的船用绞盘焊死在舞台下方,“手动绞车,靠人力拉。”
“人力?”林东倒抽冷气,“《封疆》高潮部分楚哥要从地下升到十米高,靠人拉?!”
“那就让他们拉。”陈楚的声音没有波澜。他调出《封疆》的工程文件,光标拖到3分17秒——撕裂般的高音嘶吼处。“这里,加一段30秒的纯人声吟唱。升降台每上升一米,和声组加一个八度。”他看向身后那群从地下室跟来的伙伴,“唱到最高处,我要看见绞车组胳膊上的青筋。”
阿K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绞盘绳子够粗吗?别被我贝斯震断了。”
“还有这个,”杨振将一份加密文件投上主屏。标题触目惊心:《“星海”压轴曲目泄密稿》。文件显示韩烁将翻唱《破晓》,但副歌部分被篡改——加入大量电音修音,高音区直接切为假声。“他们想用科技碾碎你的现场。”杨振冷笑。
监控画面上,韩烁的彩排影像同步切入:全息鲸鱼在舞台上游弋,修音后的假声光滑如塑料。陈楚巡演工体场《破晓》的现场版被并列放出——撕裂的声带,迸溅的汗水,脖子上暴起的血管如同挣扎的河。
极致虚假与极致真实,在屏幕上残忍对撞。
“告诉灯光组,”陈楚关掉韩烁的画面,“《破晓》的追光,不要柔光罩。”他手指划过自己巡演视频里那道汗水流淌的光斑,“我要观众看清每一滴汗怎么砸在钢板上。”
官宣前两小时,船厂码头已被闻讯而来的粉丝包围。无人机航拍画面显示,锈红的货轮甲板上、废弃的集装箱顶、甚至江堤陡峭的斜坡,都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他们举着自制的灯牌:“裂缝之光”、“听铁锈唱歌”。
陈楚站在龙门吊顶端的驾驶室里,俯瞰脚下这片沸腾的废墟。江风猎猎,吹起他工装衬衫的衣角。杨振推门进来,递过震动不停的手机:“环球音乐的人,想谈《裂缝》音源的全球发行。”
“推了。”陈楚没回头。他目光锁在黄浦江对岸——“星海”场地的全息鲸鱼正游入电子深海,虚幻的光污染着夜空。
“还有,”杨振顿了顿,“有人想见你。”
船厂最深处的废弃轮机舱里,油污混杂着铁锈味。一个穿着灰色连帽衫的男人背对入口,正调试着一台布满旋钮的老式调音台。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是当年给陈楚地下室塞录音笔的前星耀录音师老唐。他指了指调音台旁两个半人高的军用级音响:“退役的舰载扩音器,镇过南海台风。”他拍了拍音响外壳,“柴油机带动,专吃大动态。”咧嘴一笑时,露出缺了颗的门牙,“够不够震碎对岸的泡沫?”
陈楚的手按在冰冷粗糙的音响外壳上。十年前,就是这台老式调音台,录下了《微光》的第一个破音。此刻,舰载音响粗大的线缆正野蛮地绞进老调音台的输出端,如同工业与废墟的血管强行嫁接。
“不够。”陈楚突然说。他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加密号码。接通后只说了两个词:“船厂,压轴。”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低沉带笑的回应:“my pleasure.”
晚八点整。楚门官微更新:没有文字,只有一段三分十七秒的视频。
开头是俯拍镜头:泼满红漆的钢架废墟中央,苏妍对着立麦开嗓。清唱《微光》副歌,未经修饰的高音如同钢锥刺破夜空,脖颈青筋暴起。镜头猛然切近——她脚边是那台老式卡带机,播放着2005年地下通道里陈楚嘶吼的原始音轨。两代人的声音跨越时空叠唱,电流杂音与此刻的江风呼啸共振。
画面跳切:阿K的拨片刮过钢架,火星迸溅中爆出失真的前奏;老猫的鼓槌砸向倒扣的油漆桶,沉闷轰鸣震动地面;虫子用焊枪切割油桶,铁水滴入江水的刺啦声成为天然打击乐。
然后,镜头陡然拉远。废弃货轮锈迹斑斑的甲板上,一个身影缓缓走向船头。追光灯撕破黑暗——是国际摇滚传奇,曾因抵制资本操控音乐产业隐退十年的dave Krantz!他背对镜头,面向对岸“星海”炫目的光污染,猛地砸下手中吉他!
滋——啦——!
失真音浪如同海啸,通过舰载扩音器轰然炸响!货轮锈蚀的船体都在声波中震颤!与此同时,船厂所有照明骤然熄灭,只剩十二台柴油发电机喷吐的黑烟,在探照灯下如同咆哮的巨兽。
黑暗中,陈楚的声音透过舰载音响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欢迎来到‘破界’音乐节——”
最后三十秒,所有画面消失。屏幕漆黑,只剩一行燃烧的小字映在钢铁背景上:
“楚门的票,只卖给听得懂裂缝的人。”
黄浦江在这一刻寂静无声。对岸“星海”虚幻的全息鲸鱼,在舰载音响的余震中微微扭曲。而脚下这片废墟里,真实的、嘶吼的、带着血锈味的声浪已撕开夜幕,将资本浇筑的虚假星空,劈出一道燃烧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