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室厚重的隔音门在身后合拢,将走廊里其他队伍的说笑与乐器试音彻底隔绝。巨大的镜墙冰冷地映照着这个刚刚拼凑起来的“遗珠联盟”:陈楚、阿K、老炮、小宇。空气里还残留着上一支队伍留下的香水味,但此刻,一种无形的、混合着期待与茫然的紧绷感迅速弥漫开来。阿K下意识地活动着脚踝,老炮的手指在贝斯琴弦上无意识地拨弄出几个沉闷的音符,小宇则紧张地翻着手中崭新的《浮生烬》曲谱,纸页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墙角堆放着节目组统一提供的矿泉水,瓶身上凝结的水珠缓慢滑落,滴答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啪!”
陈楚将一份边缘卷起的排练日程表拍在控制台上,声音不重,却像惊堂木敲在每个人心上。“从现在到一公,还剩120小时。”他目光扫过三人,没有寒暄,没有鼓舞,只有刀刃般的冷静,“《浮生烬》,国风打底,摇滚为骨,阿K的机械舞是爆点,小宇的和声负责空灵段落,老炮,你的贝斯是埋在灰烬里的火种。”他指尖点在曲谱高潮处标注的“焚尽”二字上,“这首歌,唱的不是风花雪月,是绝境里烧不死的魂。要把它从骨头缝里抠出来,靠的不是天赋,是血汗。”
他走到场地中央,纯黑的训练服勾勒出精瘦却蕴藏爆发力的线条。“我的要求,只说一次。”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带着金属般的回响,“第一,时间。迟到一秒,全员加练半小时。第二,精度。动作卡帧,音准分毫,情绪层次,我要显微镜下的完美。第三,强度。”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解剖刀,“这里没有‘尽力’,只有‘榨干’。练到爬不起来,才叫开始。”
阿K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跃跃欲试:“明白!”老炮哼了一声,算是回应。小宇用力点头,额角却渗出一层细汗。
排练开始。地狱之门轰然洞开。
《浮生烬》前奏的古筝采样流水般淌出,阿K随着节奏滑步而出,一个标志性的机械wave动作刚起,陈楚冷硬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旋律:“停!”
阿K的动作僵在半空。
“关节是引信,不是齿轮!”陈楚几步上前,手掌重重按在阿K的腰椎,“力量从脚底起,炸穿脊椎,在指尖引爆!你这是什么?软脚虾的抽搐?”他猛地发力,将阿K的身体姿势强行扳正,力道之大让阿K闷哼一声,“重来!这个动作,练不好,今晚就钉在这里!”
汗水瞬间从阿K的鬓角渗出。他咬着牙,一遍,两遍,三遍……每一次发力都被陈楚厉声指正:“核心松了!”“旋转轴心歪了!”“爆发点软绵绵!没吃饭吗?”汗水浸透训练服,在地板上砸出深色印记。当阿K一个高难度的单肘支撑回旋再次因重心不稳而踉跄时,他膝盖猛地一软,旧伤处传来钻心的刺痛,脸色瞬间煞白。
“膝盖?”陈楚的声音听不出波澜。
“老伤……没事!”阿K撑着地板想站起,却被陈楚按住肩膀。
“废物才硬撑。”陈楚蹲下身,从随身的旧帆布包里掏出一卷弹性绷带和一小瓶气味刺鼻的药油——那是筒子楼里十年跌打损伤攒下的经验。他动作利落地卷起阿K的裤管,露出膝盖上那道扭曲的旧疤,将药油倒在掌心搓热,然后毫不留情地按揉上去!力道凶猛,仿佛要将药力直接夯进骨头缝里。
“嘶——!”阿K倒抽一口冷气,疼得眼前发黑,肌肉剧烈抽搐。
“疼就喊出来!憋着给谁看?”陈楚手下力道不减,声音却奇异地稳定,“伤疤是勋章,不是借口。想站着把舞跳完,就得让这死肉活过来!”药油的辛辣混合着汗水的咸涩弥漫开。阿K死死咬着牙关,喉间溢出压抑的呜咽,但眼底那点因疼痛而涣散的光,却在陈楚近乎残酷的揉按下,重新凝聚成更狠的火焰。
另一边,小宇的空灵和声段落遭遇了更精细的“凌迟”。
“声音飘了!”陈楚打断演唱,眉头紧锁,“不是让你学林间小鸟!是孤鹤唳天,是焚尽前最后一缕不甘散去的青烟!带点砂砾感!想象你站在烧焦的废墟上,喉咙里呛着灰,唱!”
小宇被训得眼眶发红,清亮的嗓音在反复撕扯中带上了颤抖的哭腔:“我…我找不到那种感觉……”
“找不到?”陈楚猛地抄起控制台上的半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当头浇下!冰凉的水流瞬间冲垮小宇精心打理的发型,顺着苍白的脸颊和脖颈汹涌而下,浸透单薄的训练服。
“现在呢?!”陈楚的声音如同炸雷,“被雪水浇透的寒窑,听过吗?嗓子冻得发不出声的绝望,尝过吗?你那点委屈,够给十年孤寂垫鞋底吗?唱!用你喉咙里那点血丝给我唱出来!”
刺骨的冰冷和前所未有的羞辱感让小宇浑身剧颤,泪水混着矿泉水汹涌而下。他猛地仰起头,像濒死的天鹅发出嘶鸣,破碎的音节裹挟着真实的哽咽和砂砾般的粗粝感,猝然撕裂了排练室的空气!那不再是技巧的演绎,而是从灵魂废墟里刨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呐喊!镜墙映出他狼狈不堪却眼神决绝的脸。
老炮的贝斯线也没能幸免。陈楚对他弹奏中规中矩的失真效果嗤之以鼻:“不够脏!不够烈!这是战场折断的矛,是烧焦木头炸开的爆裂声!你弹得太干净了,像橱窗里的摆设!”他甚至粗暴地跨步上前,在老炮错愕的目光中,一把拧动贝斯音箱的旋钮!刺耳的、近乎失控的啸叫噪音瞬间炸开,如同金属被强行撕裂!
老炮被激得花白胡子都翘了起来,一股被轻视的怒火直冲顶门!他手指在琴弦上狠狠刮过,爆发出更原始、更粗糙、更野蛮的轰鸣!那不是技巧的炫耀,是积郁多年、被主流排斥的愤懑和不甘,是真正从“灰烬”里挣扎而出的“火种”!音箱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整个排练室仿佛都在音浪中震颤。
时间在汗水的蒸腾和肌肉的哀鸣中失去意义。高强度训练让小宇几度虚脱瘫坐在地,大口喘息如同离水的鱼。阿K的膝盖旧伤在反复的冲击下,绷带边缘渗出刺目的鲜红。老炮的手指磨出了血泡,按在琴弦上钻心地疼。镜子里映出的,是四张被汗水浸泡、狼狈不堪却眼神越来越亮的脸——那是一种被强行从麻木和怯懦中唤醒的、近乎凶狠的生命力。
短暂的休息间隙,陈楚将几瓶水扔到他们脚边。他背对着三人,目光落在镜中自己肩胛骨上那道狰狞的旧疤上,声音低沉:“疼吗?”
“疼!”阿K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水顺着下巴淌下,他咧开嘴,露出染着血丝的牙,“但爽!比在笼子里装孙子挨饿等死爽一万倍!”
小宇蜷缩在地板上,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却用力点头:“值!”
老炮没说话,只是用缠着渗血绷带的手指,重重拨了下贝斯最低沉的弦,发出一声挑衅般的、沉闷的轰鸣,如同战鼓。
陈楚转过身。排练室顶灯惨白的光线下,汗水顺着他冷硬的侧脸线条滑落。他看着眼前三张疲惫到极点却焕发着新生的面孔——阿K眼中孤狼般的狠厉,小宇褪去怯懦后的坚韧,老炮被彻底点燃的摇滚之魂。十年寒窑的冰,似乎在灼热的汗与血中蒸腾。
“疼就对了。”他拿起自己的吉他,指腹拂过冰凉的琴弦,那上面也沾着他练习时磨出的薄茧,“骨头缝里的锈,得用血汗磨掉。灰烬里的火种,得用命去吹。”他指尖落在《浮生烬》最狂暴的solo段落,“再来。第四节,‘焚尽’。这次,我要看到能把这破棚顶烧穿的火!”
深夜,排练室的灯光成为基地最后的光源。
《浮生烬》的旋律早已刻入骨髓,成为另一种呼吸的节奏。阿K的机械舞动作精准如编程,每一次关节的锁定与释放都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感,旧伤仿佛在极限的压榨下被锻打成支撑爆发的支点。小宇的空灵和声与老炮狂暴粗粝的贝斯线形成撕裂般的张力,如同冰与火的碰撞,却在陈楚那撕裂而高亢、承载着十年孤寂重量的声线统领下,奇迹般地熔铸为一体!四人走位交错,眼神碰撞间是无需言语的、历经血火淬炼的默契,如同沙场上背靠背的袍泽。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总导演杨思锐站在门外的阴影里,没有打扰。她看着镜中那个如磐石般掌控全场的身影,看着他身后那三个脱胎换骨、如同被重新锻造的利刃般散发着寒光的“遗珠”。几天前还是被嘲笑的“废品回收站”,此刻凝聚成的,是一股足以撕裂一切虚妄舞台的原始力量。
耳机里传来副导演的实时报告,声音带着一丝不安:“杨导,林曜那边……他们的经纪人刚又施压了,质疑陈楚队伍的‘非人道训练’和‘舞台可行性’,暗示一公投票环节需要‘平衡艺术性与观赏性’……资本方好像也有点微词。”
杨思锐的目光却死死锁定在排练室内。镜子里,陈楚猛地扬起手臂,如同指挥千军万马发动总攻的将军。阿K的定格如青铜雕塑,小宇的和声直冲云霄仿佛要刺破这虚假的穹顶,老炮的贝斯发出最后一声焚尽一切的嘶吼!汗水在聚光灯下甩出晶亮的弧线,砸在地板上,也砸在杨思锐的心上。
她对着话筒,声音冷静而斩钉截铁,带着一丝被点燃的亢奋:“告诉他们,准备好迎接真正的‘不平衡’。《浮生烬》的舞台,所有机位给我盯死!一帧画面都不许剪!”她深吸一口气,看着镜中那团燃烧的火焰,“资本要‘平衡’?我给他们‘颠覆’!”
门被轻轻合拢,将那片孕育着风暴的熔炉,还给即将破茧而出的战士。陈楚收势,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浸透的黑衣紧贴在后背,肩胛骨上那道旧疤在汗水的浸润下如同活物般搏动。他环视着同样汗如雨下、眼神却亮得惊人的队友。
“休息十分钟,”他声音沙哑,却没了之前的冷硬,“膝盖,喷药。”他把药瓶扔给阿K。“嗓子,润喉。”一瓶蜂蜜枇杷膏滑到小宇脚边。“手指,包扎。”一卷新绷带落在老炮的贝斯旁。
没有安慰,没有鼓励。只有最朴素的、战士间的照应。
阿K咧嘴一笑,扯动膝盖的伤处,疼得龇牙咧嘴,眼底的光却更盛。小宇拧开盖子,粘稠的枇杷膏滑入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清凉的慰藉。老炮用牙咬开绷带,粗粝地缠上渗血的手指,动作熟练得像包扎战刀。
陈楚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深夜的凉风涌入,吹不散排练室里蒸腾的热气与汗味,却吹动了墙角那堆矿泉水瓶上凝结的水珠。水滴加速滑落,滴答,滴答,如同倒计时的鼓点。窗外是无边的黑暗,而窗内这方寸之地,四道被汗水浸透的身影在镜中沉默矗立,如同四柄在暗夜中反复捶打、终于淬出凛冽锋芒的残剑。灰烬之下,焚尽重生的火种,已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