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门开启时,十万人的呼吸声压低了蝉鸣。
羌族老人杨金生攥着陈楚给的“永久通行证”,混在穿汉服的少女和扛二胡的老匠人中间。
导览屏显示“古乐器厅湿度异常”,陈楚抄近路穿过未开放的敦煌窟复制区。
修复师正对失声的曾侯乙编钟束手无策,陈楚指尖掠过钟架:“战国编钟怕空调?”
他扯下领带缠住音锤,敲响《天地无疆》oSt的五个基准音。
直播镜头拍到他后颈的汗浸透白衬衫,谱架上的手机显示着实时声波分析图。
当晚热搜第一:#青铜会说话#
晨雾还贴着长安街的地皮游荡,楚门艺术馆玄武岩外墙上的露水已折射出十万道晨光。从顶楼落地窗俯瞰下去,排队的人潮在凌晨四点的星子还没褪干净时就已蜿蜒过三个街口。穿麻布褂子的老琴师抱着裹锦缎的二胡打盹,扎双髻的汉服少女在青石板上铺开宣纸墨写《羌笛谣》的工尺谱,金发背包客举着自拍杆用德语惊呼“这比柏林爱乐大厅首演还夸张”。空气里浮动着油条豆浆的香气、松香墨的苦味,还有某种更为庞大的无声期盼——像一张拉满的弓,绷在七月流火的北京城上空。
阿泰推开顶层控制室的门,带进一股人潮蒸腾的热气:“安检口压力超标,消防支队增援了二十人。”
陈楚没回头。他的影子斜投在整面墙的监控屏上,十六块分屏里滚动着人脸识别数据:非遗传承人登记127位,音乐学院师生团体43组,还有那个被特别标注的名字——杨金生。三天前羌寨一别,老人攥着他给的金属通行证说要“亲眼看看笛子住啥样的宫阙”,此刻正蹲在S形队伍的铁栅栏边啃冷馒头。
“让后勤组送热粥。”陈楚指尖划过杨金生所在的c7监控区,“用青花碗装。”
话音未落,中央监控屏突然弹出红色警报。古乐器厅的温湿度曲线陡升,警报原因栏跳着刺目的字:【曾侯乙编钟复制品·中层甬钟组失声】。
地下三层。古乐器厅。
冷白射灯打在六十五件青铜编钟上,寒气逼人。修复组组长周谨的额发被汗黏在太阳穴,手里声波检测仪的曲线死寂如直线。
“湿度从45%飙到68%只用了十分钟!”助理捧着平板的手在抖,“钟槌裹了麂皮还是打滑...”
周谨抓起备用的柞木槌砸向中层第三枚甬钟。“嗡——”一声闷响,像病入膏肓者的最后喘息,震得满架编钟的蟠螭纹都在灯下发抖。战国编钟怕空调?当然不是。这套耗费楚门研究院三年心血的复制品,本应在开馆日奏响《天地无疆》的华夏正声,此刻却因地下管道破裂导致湿度失控,青铜音舌与钟腔的共振间隙被水汽填满,成了哑钟。
“撤展?”助理声音发颤。玻璃幕墙外已有游客挤在通道张望,手机镜头星星点点亮成一片。
周谨的拳头砸在防震展台上:“拆一架编钟要六小时!现在撤就是告诉外面十万人——”
“说楚门连祖宗的声音都守不住?”
清冷声线切开展厅凝滞的空气。陈楚从敦煌窟复制区的阴影里走出来,西装搭在臂弯,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他身后是尚未完工的飞天壁画,矿颜料的金粉沾在他后颈,随脚步簌簌落进衣领。
没人知道他怎么穿过未开放区域下来的。监控屏前的阿泰只看见老板突然扯了领带冲出控制室,消防通道的备用电梯下行键还留着半枚金粉指印。
“陈老师!”周谨像抓住救命稻草,“青铜含水率超限,常规击打根本...”
陈楚已踏上展台。指尖拂过中层编钟的错金铭文,冰凉的青铜沾着水雾,在他指腹凝成细小水珠。他忽然抽下自己脖颈上的深灰领带,丝绸内衬朝外,飞快缠绕住备用钟槌。
“战国编钟铸于荆楚湿地,怕的不是潮,是你们用干燥失真的标准音囚禁它。”他扬手,裹着丝绸的槌头撞向中层第二枚钮钟。
“铛——”
沉浑钟鸣浪涛般荡开。周谨的声波仪猛然跳跃:频率516.3hz,与湖北博物馆真品实测数据误差仅0.2hz!
游客的惊呼海浪般拍在玻璃幕墙上。陈楚侧耳贴近钟架,湿发垂在眉骨,忽然抓起展台记号笔在左手背写下五个数字:293.7、346.3、391.9、440.2、520.1。
“宫、商、角、徵、羽。”他喘息着将手机架在谱台,屏幕亮着实时声波分析图,“空调除湿继续,现在按这五个基准音重校所有甬钟!”
修复组如梦初醒。陈楚抹了把颈间淌下的汗,湿透的白衬衫贴出肩胛骨的锋利轮廓。他抓起另一支钟槌走向高架上的镈钟时,游客中突然爆出羌笛裂帛般的高音。
是杨金生。老人枯瘦的手按在玻璃上,吹响了骨笛。
九点十七分。艺术馆正门。
两吨重的青铜门缓缓开启时,热浪裹着声浪撞得人耳膜生疼。穿靛蓝扎染布衣的杨金生被推挤到最前排,怀里紧抱着陈楚在羌寨送他的紫竹羌笛。人流涌过检票闸机的刹那,他看见门廊穹顶垂下的巨幅投影——昨夜陈楚汗湿脊背敲钟的监控录像正在循环播放,弹幕洪水般冲刷画面:
“钟槌裹领带是什么神仙操作?!”
“手机测频拯救国宝,理工男跪了”
“热搜#青铜会说话#爆了,央妈刚转!”
老人浑浊的眼珠映着流光,喉结动了动。导览机器人滑到他面前伸出托盘:“检测到非遗传承凭证,请领取您的永久电子手环。”
金属手环扣上腕骨的刹那,穹顶突然泻下《羌笛谣》的旋律。不是录音棚版本,是陈楚在羌寨火塘边用土琵琶弹的原始录音,背景里还有柴火爆裂声和孩子笑闹。杨金生猛地捂住嘴,佝偻的背脊在穿堂风里微微发颤。
“爷爷,”穿JK制服的女孩凑过来,手机屏亮着编钟厅预约码,“能跟您合奏吗?我学古筝的...”
正午。敦煌窟复制区。
陈楚扯松领带,靠在未完工的《药师经变图》泥坯墙上喘气。三小时里他走过十一个展厅:在古琴厅扶起因中暑晕倒的广陵派传人,在戏曲厅为票友清唱《锁麟囊》导赏,又在民乐互动区替被孩子围困的琵琶少女解围——那姑娘的轮指被熊孩子扯断琴弦,陈楚当场拆了自己西装第二颗纽扣当临时代弦轴。
“纽扣是贝母的,”阿泰递上冰水时压低声音,“高定工作室刚打电话抗议...”
陈楚拧开瓶盖浇在头上。水流过他锁骨下淡红的旧伤疤,那是十年前被前公司保镖推下舞台时留的纪念。“比贝母更脆弱的弦多的是。”水流进他眼睛里,刺得生疼,“东区儿童厅的手工皮鼓够用吗?”
阿泰的平板弹出库存警报:“上午被敲破七面鼓,云南非遗工坊正在紧急补货...”
话音被楼梯间的喧哗斩断。四个保安架着个疯狂挣扎的秃顶男人冲进来,那人嘶吼着“陈楚窃取我专利”,手里挥舞着皱巴巴的专利书。陈楚眯眼认出是前公司养的音乐科技总监赵坤,三年前因抄袭楚门声场算法被行业除名。
“陈老师小心!”保安队长急吼,“他包里检测出酸性液体!”
陈楚突然大步上前。在赵坤掏玻璃瓶的刹那,他左手擒腕反剪,右手扯下自己浸透汗水的领带,三绞两缠捆住对方手腕。动作快得只留残影,十年前在城中村酒吧当保安的肌肉记忆破笼而出。
“声场算法的核心代码,”陈楚俯身贴近赵坤煞白的脸,“是你七年前偷看我垃圾桶里废弃草稿时捡的吧?”
赵坤的咒骂噎在喉咙里。陈楚抽走他攥着的专利书,径直走向敦煌窟最大的开凿面。未上色的泥坯墙下堆着矿颜料桶,他蘸满金粉的拇指在专利书签名处按下指印。
“现在它是你的了。”他将纸片抛在赵坤脚边,金粉指印覆在“赵坤”签名上像道封印,“带着它去专利局,告诉他们——楚门所有声学技术,今早已全网开源。”
阿泰的蓝牙耳机里传来安全中心的惊呼。赵坤盯着金粉指印浑身发抖,突然瘫软在地嚎啕大哭。陈楚转身时,窟顶垂落的施工探灯将他影子投在《飞天乐舞图》上,巨大黑影手持琵琶,如金刚怒目。
暮色初降。中央天井。
十万人的声浪在穹顶下汇聚成轰鸣。陈楚站在曾侯乙编钟前敲响最后一个羽音时,夕照正穿透玻璃幕墙,将他缠绕丝绒领带的腕骨镀成金色。掌声震得展柜玻璃嗡嗡作响,杨金生突然拨开人群冲到台前。
“这馆子...”老人仰头望着藻井里盘旋的龙纹,紫竹羌笛指着满室文物,“能传几代人?”
所有的镜头推近特写。陈楚汗湿的衬衫后背结着盐霜,袖口还沾着敦煌壁画的青金石粉末。他接过话筒的刹那,天顶环形屏突然播放起快剪视频:汉服少女在古琴厅弹哭日本游客,非洲留学生抱着濒绝的雷琴求教学,杨金生教金发孩子吹羌笛时满脸的皱纹都在发光。
“楚门艺术馆永不收费。”陈楚的声音被音响放大到震耳欲聋,盖过所有窃窃私语,“所有文物养护开支由楚门音乐基金会承担。”
他忽然抬手击掌。穹顶灯光骤暗,六十四面激光投影在人群上空交织成巨幅族谱树:主干刻着“华夏正声”,枝桠蔓延出古琴、羌笛、雷琴、十二木卡姆...每片叶子都在播放全球乐迷上传的演奏视频。
“这才是传代的火种。”陈楚指向一片新萌的嫩叶——视频里撒哈拉部落用羊皮鼓敲《horizon》的节奏,“今天启动‘种子计划’,向全球非遗机构捐赠一千套乐器复制品。”
阿泰扛着皮箱冲上台时,箱盖弹开的瞬间金光灼眼。云南乌铜走银的簧片、长白山鱼鳞松制的面板、湘西老匠人手工打制的琴弦...陈楚抓起一把阮咸掷向台下某音乐学院教授:“张老师!您申请五年的唐代阮咸复原项目,材料管够!”
人群彻底疯了。抢到乐器的民间艺人当场奏响《百鸟朝凤》,没抢到的围着全息族谱树扫描二维码上传作品。杨金生哆嗦着点开“种子计划”的申请页,电子屏幽光照亮他沟壑纵横的脸——羌笛传承人后面跟着鲜红的数字:7人。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按住他手背。陈楚不知何时走下展台,汗湿的衬衫蹭着老人靛蓝土布衣袖。“寨子里那十二个娃,”他声音哑得厉害,“您挑五个有灵性的,楚门包他们读到博士。”
老人喉头滚动着,突然将紫竹羌笛塞进陈楚手里。笛管还带着体温,陈楚就着满厅喧腾即兴吹出《天地无疆》的华彩段。笛声裂帛穿云时,没人注意艺术馆外停着的黑色奔驰里,汤姆·菲斯克正将楚门开源的声场算法代码发送给华尔街。
“猎物开始轻敌了。”金发男人对着电话冷笑,“等他世界巡演撞上我们的防火墙...”
车窗倒映着艺术馆通明的灯火,也映出陈楚吹笛的侧影。笛孔里飞出的音符撞在玻璃上,像颗射向虚空的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