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州旁边的叶县,五十年前出过桩奇事。那会儿村里有个叫翠莲的姑娘,十七岁那年开春,睡梦里忽然觉得有人拽她的胳膊,像被棉线牵着似的,脚不沾地就飘出了窗户。等她睁眼时,已坐在座青砖古塔的第三层,塔壁凉得像浸在井水里,窗外是密得化不开的黑。
“别怕。”一个男声从暗处传来,烛火“噗”地亮起,照出个穿月白长衫的男子,眉眼俊得像画里走下来的,就是耳朵尖有点尖,支棱着像两片嫩柳叶子,“我是天人,命中该与你为妻,住些日子就好。”
翠莲吓得缩在墙角,攥着衣角发抖。男子倒温和,从怀里摸出块热乎的枣泥糕递过来:“刚从西街张记买的,还冒热气呢。”糕饼甜香混着他身上的檀香,倒让翠莲松了点劲——总不至于害她吧?
塔分七层,他们住第三层。男子早晚两次出去,回来时总带着吃食:有时是还冒着油花的烤羊肉,有时是裹着芝麻的糖火烧,甚至有回带了碗酸辣粉,汤还咕嘟冒泡。翠莲问他从哪儿买的,他只笑:“你管吃就行。”
塔壁上没有窗,只有每层转角有个巴掌大的了望口。男子总告诫她:“别往外看,凡人看了不该看的,会惊着。”翠莲乖,头半年真就没敢瞧,只跟着男子学认字,他教她读《诗经》,她给他缝补袖口,倒也安稳。
转年清明,男子出去得比往常久。翠莲蹲在了望口旁边绣帕子,忽听见外面有卖花声,是东街王二婶的嗓门!她心“怦怦”跳,忍不住踮脚往外瞟——这一眼,差点把魂吓飞。
只见男子正从塔顶往下落,浑身裹着金红色的光,像团滚动的火焰,皮肤泛着淡淡的蓝,耳朵支棱得更厉害,像驴耳似的。落到西街口,火光“唰”地收了,他变回长衫模样,跟卖花的王二婶讨价还价,耳朵也悄悄收了些,看着就像个普通书生。
翠莲腿一软,瘫在地上。等男子回来,见她脸色惨白,手里的绣花针都折了,就叹了口气:“你果然偷看了。”他往火盆里添了块炭,火星子跳起来,“实不相瞒,我是夜叉,但与你有缘,绝不会害你。”
“那你……”翠莲嗓子发紧,“你飞的时候……”
“夜叉化形得修百年,我还差着点。”他指尖转着个玉佩,“白天在人间走,得收着灵力,夜里飞就得现原形,不然飞不快。”
翠莲缓过神,反倒不怕了。她本就聪慧,起身给他续了杯茶:“既已是夫妻,你的事,我该知道。可你既有这本事,为啥不住在村里?我爹娘该想我了。”
男子望着烛火发愣,半晌才说:“我罪孽重。早年不懂事,伤过好人,上天罚我:若在人间久居,方圆十里必闹瘟疫。住塔里,算是赎罪。”
打那以后,翠莲倒敢跟他聊些人间事了。她讲村里的李奶奶总念叨她,讲弟弟总偷藏她的花布鞋,男子就听着,偶尔插句:“下次我去给李奶奶带两斤软糕。”
有回男子带回来串糖葫芦,翠莲啃着问:“昨天我听见底下有小孩骂你,你咋不还嘴?”她昨夜趴在了望口听了半宿,见个醉汉冲男子吐唾沫,他竟低头擦了擦,没吭声。
男子笑了,耳尖又有点翘:“世间那些吃牛肉的人,我能随意欺辱;但若遇到忠直孝悌、守戒律的僧道,我若冒犯,就会被上天诛杀。”他指了指窗外,“那醉汉去年卖了自家耕牛换酒喝,本就犯了天条,我跟他计较,反倒招祸。”
翠莲这才明白,为啥他见了穿袈裟的和尚总低头行礼,见了挎着药箱的郎中也客客气气——这些人,都是他不能惹的。
日子一晃又是一年。入秋那天,男子突然抱着她哭了,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缘分尽了。”他从怀里摸出块鸡蛋大的青石,冰凉冰凉的,“等风雨来时,我就送你回家。到家后,把这石头磨成粉服下,能排出体内的毒气。”
翠莲也掉泪,攥着他的手不肯放:“那你呢?”
“我还得在塔里赎罪。”他替她理了理鬓发,“若有来生,我修够功德,就去你家提亲,八抬大轿娶你。”
夜里真就起了风雨,雷声像滚石从塔顶碾过。男子抱起翠莲,她只觉耳边有风呼啸,眼睛一闭一睁,已经落在自家院里,脚边是那棵老槐树,跟她走时一模一样。
“娘!”她扑进正烧纸的母亲怀里,哭得说不出话。母亲摸着她的脸,眼泪把皱纹都泡开了:“我儿回来了!我就知道你活着!”
按男子嘱咐,母亲把青石磨成粉,冲了碗水给翠莲喝。刚喝下去,她就觉得肚子绞痛,蹲在茅房拉了足有一斗青泥似的秽物,腥得呛人。等排干净了,浑身倒轻快了,像卸了千斤担子。
后来翠莲嫁了邻村的木匠,生了三个娃。有回带娃去西街赶集,看见个穿月白长衫的男子在买糖画,耳朵尖还是有点翘,见了穿道袍的老道就鞠躬。她刚要喊,男子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转身就没影了,像融在阳光里似的。
娃扯着她的衣角问:“娘,你看啥呢?”翠莲抹了把泪,指着糖画摊:“没啥,给你买个兔子糖画。”
那座古塔,后来成了村里的土地庙。有老人说,夜里还能看见塔顶有火光转,像有人在里头踱步。翠莲每年清明都去烧纸,总在塔门放块枣泥糕——她知道,有人在塔里,还记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