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十二年暮春,长安西市的柳絮正扑得人满脸痒。刘生攥着皱巴巴的铨试文册,鞋尖沾着朱雀大街的泥,在“李老卜肆”那方褪色的蓝布幌子下站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
他本是江南士族旁支,祖上倒也出过从五品的官,可到他这一辈早已家道中落。三年前揣着祖上传下的“荫补文书”来长安求官,却总在最后一关被驳回来——要么是保人资历不够,要么是书判被指“辞气鄙俗”。今年铨试时,相熟的吏部小吏偷偷递话,说他的名字已入了拟授官的名册,只待发榜,他这才揣着满心热望寻到西市。
卜肆是间半旧的土坯房,门帘是洗得发白的青布,掀起来时带着股淡淡的艾草香。里头只摆着一张缺了角的木桌,桌上放着个龟甲和三枚铜钱,桌后坐着个穿粗布褐衣的老者,头发白得像檐角的霜,眼睛却亮得惊人,正是李老。
“客官是问前程?”李老没抬头,指尖捻着铜钱轻轻摩挲,声音像浸了温水的木头,软却有劲儿。
刘生赶紧拱手,把文书往桌上推了推:“老丈明鉴,晚生刘某,求官三年了。今年铨试后,有人说必能成,想问问老丈,何时能得授官职?”
李老这才抬眼,目光扫过刘生的脸,又落回文书上,忽然轻轻摇了摇头:“今年不成。”
刘生的心“咯噔”一下,忙追问:“怎会不成?那吏部吏员说得千真万确,说我的名字都录进去了!”
“录是录了,可保人那边要出岔子。”李老把铜钱往龟甲里一丢,“你这保人去年欠了盐铁司的钱,如今官府正查他,他自身难保,哪还能保你?”
刘生听得发懵,他那保人是远房表舅,前阵子还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怎么会欠盐铁司的钱?可看着李老笃定的样子,他又有些慌,想再问,李老却摆了摆手:“别问了,今年定是不成。你且回去等,明年不用求,官自然来。”
刘生将信将疑地走了。回去后总惦记着李老的话,可一想到吏部吏员的承诺,又觉得是老人胡诌。谁知过了半月,发榜的日子到了,他挤在吏部衙门前的人群里找了三遍,都没看见自己的名字。后来才从那小吏口中得知,他的保人果然因欠税被查,连带他的授官名额也被驳了。
这下刘生彻底服了。他揣着两匹上好的绫罗,再次找到李老,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老丈真是活神仙!晚生先前多有冒犯,还望恕罪。”
李老把绫罗推了回去,依旧是那副淡然的样子:“东西你拿回去,我只收卦金。明年铨试后再来,到时候自有分晓。”
转眼到了开元十三年。这年刘生格外用心,提前三个月就请了长安有名的文儒指点书判,可等到试毕,他又犯了嘀咕——考场上有一道策问,他答得有些仓促,字里行间怕是藏了错漏。放榜前三天,他又坐不住了,第三次踏进了李老的卜肆。
“老丈,”刘生的声音带着颤,“今年我书判怕是不太行,您看……”
李老正低头整理龟甲,闻言抬了抬眼,嘴角竟难得带了点笑意:“勿忧,今年必成。你的禄位在大梁,得了官后,记得再来见我。”
“大梁?”刘生愣了愣,大梁就是汴州,离长安千里之遥,“是汴州的官职?”
“正是,开封县尉。”李老说得斩钉截铁。
刘生将信将疑地回了家。没几天,吏部的授官文书真的送来了——果然是汴州开封县尉,从九品下。他又惊又喜,赶紧备了厚礼去谢李老,可李老依旧只收了卦金,还嘱咐他:“你到了任上,不必刻意清俭,想取便取。等任期将满时,记得求刺史派你当纲使,入城来,我再为你推下一步的前程。”
刘生听得一头雾水。自古以来,为官者都以清俭为要,哪有让人大胆取财的?可想起李老前两次的预言都应验了,他还是把这话记在了心里。
到了开封,刘生才知道这县尉的差事有多肥。开封是汴州首县,商贾云集,光是市井间的细故纠纷,若想快些了结,当事人总会塞些“茶钱”;还有漕运码头的查验,过往商船为了省事,也常送些银钱。起初刘生还缩手缩脚,可一想到李老的话,便渐渐放了心。他不再推辞那些“茶钱”,遇到商船查验,也收下该得的“辛苦费”,不过半年,就攒下了数百缗钱。
任期将满时,刘生已是开封城里小有名气的“富裕县尉”。他照着李老的嘱咐,去拜见汴州刺史,说自己想为州里效力,愿充纲使,押送本州的租税去长安。刺史见他办事利落,又主动请缨,当即就应了。
带着沉甸甸的租税纲车,刘生第四次来到长安西市。卜肆里的艾草香依旧,李老正坐在桌前晒太阳,见他来,便睁开眼:“你来了,这就对了。你即将迁官。”
刘生吓了一跳:“迁官?我的县尉任期还没满啊!而且迁官得等任期结束后参加选官,如今这时候,哪有迁官的道理?”
“你且等着,三日内必能得官,而且这官,还得在汴州那地界得。”李老说完,便闭上眼不再言语。
刘生心里犯嘀咕,可还是照做了。第二天,他押着租税去左藏库缴纳。刚把文书递上去,就听见外面一阵喧哗,有人喊:“凤凰!是凤凰!”
他赶紧跑出去看,只见天空中果然有两只五彩斑斓的鸟飞过,羽翼在阳光下闪着光,正是传说中的凤凰。周围的人都跪下来朝拜,刘生也跟着跪了。没过多久,宫里的使者就来了,传下圣旨:“今日左藏库上空现凤凰,乃祥瑞之兆。先见凤凰者,特赐改官,以应吉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说是自己先看见的。可当时刘生离库门最近,又第一个跑出去,左藏库的官吏也作证,说他是最先见到凤凰的。就这样,刘生竟真的得了改官的恩旨,被授为汴州浚仪县丞,从八品下——浚仪县就在汴州,果然如李老所说,在“彼郡得官”。
这下刘生对李老彻底奉若神明了。他再次登门,恭恭敬敬地请教为官之道。李老还是那句话:“一如前政。”
刘生心领神会。到了浚仪县任上,他依旧照之前的法子行事。浚仪比开封更繁华,他的“进项”也更多。一年任期满时,他已经攒下了上千万缗钱,成了汴州官场里有名的“富家丞”。
后来他卸任还乡,在江南买了良田豪宅,安安稳稳过了几年。直到开元十八年,吏部又开始调集官员,他想着自己年纪还不算大,不如再求个官职,便第五次来到长安,找李老问前程。
“这次你会得一个县的长官,”李老看着他,眼神比往常严肃些,“但切记,到了任上不可妄动,一定要谨慎,切不可再像之前那样取财。”
刘生忙点头:“晚生记下了。”
没过多久,授官文书下来了,他被授为寿春县令,从七品下。寿春虽不是大县,但也是一方父母官,刘生心里很是得意。可他到任后,看着县里的赋税、商税,又想起前两次为官时的“收获”,渐渐把李老“谨慎”的嘱咐抛到了脑后。
他觉得寿春虽是小县,但油水也不少。先是在征收赋税时加征“耗羡”,说是为了弥补运输中的损耗,实则都进了自己腰包;后来又借着修县衙的名义,向百姓摊派银两,多收的钱也被他私吞了。短短半年,他就又攒下了数百万缗钱。
可这次,李老的预言没应验——他还没等到任期满,就被人告发了。状纸递到了淮南道节度使那里,节度使派人一查,刘生贪赃枉法的证据确凿。没过多久,罢免他官职的文书就到了,他不仅丢了官,还被勒令退还所有赃款。
刘生又羞又愧,带着仅剩的一点钱财,第六次来到李老的卜肆。这次他没带礼物,只是低着头,声音沙哑:“老丈,晚生不听您的嘱咐,落得这般下场……可我不明白,前两次取财都没事,为何这次就栽了?”
李老看着他,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淡然:“今日我便告诉你缘由,你也不必惭愧。你祖上曾是大梁的大商人,攒下了两千万缗的家产,后来在汴州去世。他的钱财散在了汴州的商户、百姓手里,你前两次在开封、浚仪为官,取的其实是你祖上留下的钱财,不是妄取,所以没有灾祸。”
刘生愣住了,他从未听家里人说过祖上是商人。
“可寿春县的人,不欠你祖上的钱财,”李老继续说,“你在那里取财,就是真正的贪赃枉法,自然会出事。这世上的钱财,该是你的,不用求也会来;不该是你的,强取必遭祸。你先前两次得财,看似是取之于民,实则是取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可你却误以为只要大胆取财就能得好处,这才栽了跟头。”
刘生这才恍然大悟。他想起前两次在汴州为官时,那些送钱的商户,有的竟真的提起过,说他祖上曾在汴州做过生意,还帮过他们;想起自己在浚仪县时,有个老掌柜送了他一笔厚礼,说“这是还刘家的旧债”。原来那些都不是凭空来的,都是祖上留下的因果。
他对着李老深深鞠了一躬,这一次,是真的服了。他终于明白,李老不是在教他贪财,而是在点醒他——钱财有定数,因果有轮回,所谓“恣意求取”,不过是让他取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不可妄动”,则是提醒他,不该碰的,绝不能碰。
后来刘生再也没求过官。他带着剩下的钱回了江南,把大部分财产捐给了乡里的学堂和驿站,自己则守着一间小院,过着清淡的日子。有人问他为何不再求官,他总是笑着说:“人生的前程,不是求来的;该得的,自然会来;不该得的,求也没用。”
而长安西市的“李老卜肆”,依旧在每年柳絮纷飞时,挂着那方褪色的蓝布幌子。有人说李老是活了上百岁的神仙,能知过去未来;也有人说他只是个普通的老者,不过是看得透人心罢了。可无论如何,去过卜肆的人,都记得李老说过的话:“凡事皆有定数,顺其自然,便是最好的前程。”
开元二十五年,长安西市拆迁,卜肆也被拆了。没人知道李老去了哪里,有人说他回了乡下,有人说他驾鹤西去了。但汴州和江南的百姓,却常常说起那个“刘县尉”“刘县令”的故事,说起那个能看透因果的李老。直到多年后,还有老人对着孩子说:“做人啊,要知道什么是自己的,什么不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东西,再喜欢也不能要,不然会遭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