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人但请宽心。\"王绾抚须笑道,\"今日既已将话挑明,那些老狐狸岂会不识时务?若真有人胆敢藏匿粮草,便是公然与我大秦朝堂为敌。谅他们也没这个胆量。\"
许慎眉头紧蹙:\"倘若真有冥顽不灵之辈,效仿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做派,延误了军粮征收......\"
\"哈哈哈!\"王绾笑声震得落叶纷飞,\"若真成了死猪,正好宰了当年货,军粮反倒更充裕了。其实老夫近来愈发钦佩陛下,每次出手必有深意。当初见陛下加尊帝号后行事愈发凌厉,还道是骄矜使然,如今看来......\"老丞相突然长叹,\"老夫终究是老了,竟跟不上陛下的心智。大秦得此雄主,天下一统实乃天命所归!\"
许慎闻言躬身:\"有丞相此言,下官便安心了。军粮无忧则后方稳固,将士们亦可全力征战。下官告退。\"言罢执礼而去,绯红官袍在暮色中渐行渐远。
待许慎身影消失,两位老丞相在甲士簇拥下缓步返城。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两条匍匐的苍龙。
\"隗老,\"王绾忽然开口,\"陛下对朝局的把控,当真深不可测。就连这次出巡,看似随性之举,实则早布好了局。\"
隗状苦笑:\"当日廷议出巡之事,那些老顽固跳出来反对时,老夫险些按捺不住。谁知陛下竟直接抄家问斩......若非冯去疾暗中阻拦,怕是连老夫也要上那名单。\"
\"此言差矣。\"王绾摇头,\"你好歹是左丞相,陛下岂会自断臂膀?\"
\"功臣?丞相?\"隗状望着咸阳城头飘动的玄鸟旗,\"当年吕不韦何等风光......\"
\"吕不韦那是自取 !\"王绾突然厉声,\"把持朝政,僭称仲父,眼中可还有君上?虽说他对大秦有功,但功过岂能相抵?当陛下要诛杀某人时,那些功劳不过是简牍上几行墨迹罢了。\"
春日的暖阳洒在竹简上,墨迹清晰可见。
\"不知多少英雄为这浅浅几笔墨痕献出一腔热血。\"隗状轻抚简牍,眯眼望向骄阳,\"老王啊,你说咱们的名字,可配在这青史留痕?\"
\"自然配得!\"
王绾捋须笑道:\"大秦非独属陛下,亦是我辈心血所系。我等筑就大秦一统伟业,青史当铭刻左右二相之名——隗状、王绾!\"
四目相对时,二人忽然抚掌大笑。
\"不过老夫的列传,怕是要多占几行。\"王绾促狭地眨眨眼。
\"哦?同为大秦丞相,凭何你多几行?\"
\"因老夫乃栋梁之材,治世能臣,大秦右相是也。\"
\"好个厚颜老匹夫!\"隗状笑得前仰后合,\"这些名头莫不是自封的?\"
\"待陛下归来,自有分晓。\"王绾忽敛笑意,长叹一声,\"老了...当真老了...\"
\"是啊...\"隗状望着宫墙斑驳处生出的新草,\"这般结局,倒也圆满。\"
\"正该如此。\"王绾拄杖起身,\"北伐期间,朝中绝不容半点差池!\"
此刻咸阳宫内,始皇帝正执黑子落在棋盘要冲。北伐匈奴的谋划,早在他听闻边报时便已定策。然调兵遣将非比寻常,首重粮秣之事。
粮草不济,纵有雄兵百万亦如沙上楼阁。纵使 之尊,也不能令三军空腹出征——那非是讨伐,实为送死。
眼见太仓空虚,始皇帝布下惊天之局。新任治粟内史许慎最先入彀,分明粮仓见底, 却笃定道:\"届时军粮自至。\"
一句承诺化作太仓簿册上的朱批。当群臣见到\"军粮充足\"的批文,北伐之议再无阻碍。棋局至此,尽在掌握。
然空谈终须落实。随着几户豪强被抄没的声响震动咸阳,满朝文武终于明悟:凡阻北伐者,皆如此例!
当抄家车的辙印碾过朱雀大街,太仓的米粟忽然丰盈如初。始皇帝拂去棋盘上的尘埃,北伐的最后掣肘已然消弭。
始皇帝竟不顾全大局,带着从抄家所得及咸阳府库勉强凑出的军粮扬长而去。这批粮草仅够北伐四十万大军勉强支撑二十天,可战场之上,二十天不过弹指一挥间。
同样的疑虑也在许慎心中盘旋。身为治粟内史,他昨夜接到陛下送来的账册,连夜核算后,脸色骤变——如此庞大的军粮缺口令他冷汗涔涔。但想到始皇帝的承诺,他勉强平复心绪,暗自宽慰:“或许今日陛下便能补足粮草,不必我再忧心。”
他一再自我安慰,直至看完整个誓师大典。秦军威势令他震撼,久久未能回神。待他猛然惊觉时,始皇帝早已率军北去,连人影都瞧不见了。到了这般地步,再如何信任也该察觉不对劲了。
人已离京,军粮的难题却分毫未解。许慎呆立当场——此事若办砸,他这治粟内史不仅会成为任期最短的官员,更可能直接命丧黄泉!
情急之下,他趁百官未散之际匆忙上前,当着三公九卿的面将问题挑明。
许慎这番话,让朝中那些翻手为云的大佬们皆陷入沉默。原本此事只关乎许慎一人,但陛下临行前的话语却如千斤重担:“朕出征期间,朝政由三公决断,九卿辅佐,共议国事!”
此言深意,一是赋予他们莫大权柄,彰显皇帝的信重;二则权责相随,若国事有失,这群人皆难逃罪责。三公九卿背后盘踞着错综复杂的势力——王绾乃老秦人与旧贵族的领袖,其根基深厚;其余重臣亦各代表一方豪强。关中贵族士族历经数百年经营,若说他们无粮无财,简直是无稽之谈。
在始皇帝眼中,这些人无疑是一群肥羊,却难以轻易宰割——当年他登秦王之位,靠的正是这群旧势力的扶持。如今若毫无理由动他们,不仅会引发剧烈反弹,更会损及皇室声望。
但要让他们自愿割肉放血?简直是痴心妄想!若真这么简单,北伐的阻力早已如洪水般席卷而来。可以想见,奏书必将如雪片般堆满御案。这群人与六国贵族不同,算是始皇帝的支持者,强硬手段难以施展。可大秦一统后,他们在后方日渐势大,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此前议政时,王绾公然主张分封制,便是受这些旧贵族的影响——唯有分封,他们才能攫取最大利益。
从这一刻开始,始皇帝对这群自诩功勋的秦地旧贵族越发厌恶。他们竟敢在朝堂上公然抗辩,此后的每一场朝议,都成了皇帝与他们的较量。若换作庸碌之主,恐怕分封之制真会遂了他们的心意。
然而他们面对的是嬴政。
始皇帝的意志不容更改。他凭借铁腕手段,硬生生将这群人压了下去。推行郡县制的决策令旧贵族怒火中烧,却又无计可施。
自那时起,皇帝已在筹谋如何彻底钳制他们。
自古成事,须得三样根基——兵权、治权、财权。三者占其一便有叫板的底气,若三者俱全,大事可期。
兵权即军力。自商鞅变法,秦国兵符尽归君王执掌。纵是统领全国兵马的太尉,也不过虚职。无皇帝诏令,休想调动一兵一卒。旧贵族们连军权的边都摸不着。
治权乃行政之柄。这正是旧贵族梦寐以求之物。若得一方治权,天高皇帝远,自然为所欲为。他们极力主张分封,就是盼着当个土皇帝。周天子诸侯之祸近在眼前,嬴政岂会重蹈覆辙?郡县制一举碾碎了他们的权柄美梦。
至于财权,更是简单。前两样既失,旧贵族唯剩金山银海。可有钱无势终是徒劳——钱财能募私兵,私兵可生祸乱。更紧要的是,皇帝北伐正缺粮饷,而他们偏生富得流油。夺其钱财以充国库,既绝后患又供军需,这般两全其美的好事,嬴政岂会放过?
待抄没旧贵族的钱粮田产,他们便如拔牙猛虎,再无叫板的资本。皇权威严至此更盛,日后推行国策再无须周折。如此利国利己,皇帝焉能不为?
不过这夺人钱财之事,终究有损圣君颜面。需得寻个冠冕堂皇的由头才好......
当北方八百里加急军报传来时,嬴政眼底已闪过精光。北伐匈奴与削弱旧族若能一箭双雕,其中裨益何止倍增?
一场不见硝烟的权谋大戏,悄然拉开帷幕。
——
始皇帝开始了他的布局。
先斩几个顽固派,再抄几家立威,昭示北伐势在必行。抗命者族诛,这便是 的铁血手腕。随后调走公子扶稣——因后续手段污秽,纵是储君亦不宜旁观。此刻朝堂需呈无主之态,方能让百官自行担起国事重任。
军粮问题迫在眉睫却无人敢碰,朝中群臣被迫接下这个烫手山芋。若让扶稣监国,势必成为众矢之的——军需不济导致战败,这位监国公子便要背负全部罪责。届时不仅会失去关中世族的拥护,连军中根基也将动摇。所幸始皇帝对这个儿子并无加害之意,否则稍施手段便能使其万劫不复。
当扶稣主动请缨领兵出征时,始皇帝略作沉吟便予准许。比起暗流涌动的咸阳,北方战场反倒成了更安全的去处。随着御驾亲征,筹措军粮的重担彻底压在朝臣肩上,这把悬顶之剑随时可能落下。
满朝朱紫此刻面面相觑——如此庞大的粮草从何而来?直到他们想起那些被抄家的顽固派,才恍然惊觉天子的深意。右丞相王绾最先领悟其中玄机,这位地位最尊的辅政大臣不得不扛起这注定遭人嫉恨的差事。
抄家所得仅够解燃眉之急,后续粮饷的来路已昭然若揭。但要关中世族交出赖以立身的财富,无异于与虎谋皮。更精妙的是,始皇帝早已金蝉脱壳——御驾在外,所有苛令皆与天子无关。而朝臣们面对的,是融汇了威慑、暗示、权术的绝杀局。
唯有这些与世族盘根错节的公卿,才能不用强权就榨出钱粮。若敢阳奉阴违,那些被族诛的前车之鉴就是下场。当刀锋贴上咽喉时,再牢固的利益同盟也会土崩瓦解。办妥这趟差事,他们便只能是天子专属的重臣,再非世族的代言人。
朝堂上那些权贵若真对关中的旧氏族动手,双方必然反目成仇。失去背后靠山的朝臣只能向皇帝效忠,而被斩断朝堂触角的旧族,也将沦为始皇帝掌中之物。
这看似张扬的决策初看只为出巡北伐铺路——堂堂天子,何须如此大费周章?但权力场中千丝万缕,唯有满朝文武在这巍峨殿宇间绷紧心神,才能从 随手布下的闲棋中,窥见那张笼罩关中的弥天大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