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的书房内,烛火噼啪作响,在深夜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柳文翰枯瘦的手指捏着一张薄薄的信笺,纸页在指尖微微颤抖。
窗外沉沉的夜色,似乎都压进了他浑浊的眼底。
信是刚从州衙送来的,墨迹未干,带着一丝仓促的凉意。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他枯井般的心底轰然炸开。
“任命柳氏女明姝,为濮州防御使府度支曹事。”
“六曹吏员,优先擢选濮州七姓子弟。”
柳文翰的目光死死钉在“度支曹事”四个字上,仿佛要将那墨迹烧穿。
度支!
掌一州财赋粮秣,命脉所系!
这等要害位置,竟给了一个女子?
还是一个刚被他柳家送入州衙“暂避风头”、本意只是权宜示好的女儿?
这李烨……疯了不成?
更让他心头狂跳的是后面那句,六曹优先取用七姓子弟!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李烨,这个昨日还是魏博通缉死囚、今日侥幸窃据濮州的亡命之徒,竟要将这刚刚夺到手的、滚烫的权柄,主动切下一大块,分润给他们这些盘踞濮州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
“嘶……”
一声悠长而压抑的吸气声从柳文翰喉咙深处溢出,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
他猛地抬头,看向侍立一旁、同样被这消息惊得瞠目结舌的长子柳明远。
烛光跳动,将他脸上深刻的皱纹映照得如同刀刻。
“权柄……”柳文翰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枯木,“这可是实打实的权柄!度支,户曹,兵曹,工曹……生杀予夺,钱粮兵甲,尽在其中!他李烨,一个根基全无的亡命之徒,竟敢……竟敢如此大方地将它分食?”
他霍然起身,佝偻的脊背因激动而绷直了几分,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来回晃动的阴影。
他踱到窗边,用力推开紧闭的窗棂。深秋冰冷的夜风猛地灌入,吹得他花白的须发乱舞,也吹得书案上的烛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他这不是大方,明远!”柳文翰猛地回头,眼中浑浊尽去,射出一种近乎锐利的光,“这是……收买!是借力!更是……他娘的……阳谋!”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中那张薄纸,纸页哗哗作响:“你看他!杀了刘勋,占了濮州,看似威风,实则如坐火山!魏博的刀悬在头顶,朱温的虎视眈眈在侧。他手里那点残兵败将,够干什么?他根基浅薄,无钱无粮,靠什么稳住这濮州城?他只能靠我们!只能靠我们这些世代在此、盘根错节的濮州七姓!”
“他抛出这‘优先取用’的饵,就是要我们心甘情愿地、争先恐后地把自家的子弟、自家的钱粮、自家的人脉,全都绑上他那条破船!”
柳文翰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带着一种洞悉了对手棋路后的震撼,“他知道我们想要什么!知道我们这些老家伙,最怕的就是基业不稳,最贪的就是延续权柄!他给了!直接塞到我们手里!我们……我们怎么拒绝?”
柳文翰颓然坐回太师椅,背脊瞬间又佝偻下去,仿佛刚才的爆发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他闭上眼睛,布满老人斑的手用力揉捏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书房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烛火的噼啪声。
许久,他才睁开眼,眼神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深沉,却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决断。
“去,”他对柳明远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立刻去把明德叫来。”
柳明远一愣:“父亲?明德才十四……”
“十四怎么了?”柳文翰打断他,眼中精光闪烁,“他李烨敢用女子掌度支,我就敢把柳家最幼的苗子送进兵曹!这是表态!更是……押注!”
他猛地一拍扶手:“不仅要送!还要再备一份厚礼!我记得库里还有两千贯现钱?明日一早,不,现在!立刻清点出来,以‘犒军’之名,给我送到州衙李烨面前!要快!要抢在其他几家前面!”
柳明远看着父亲眼中那近乎燃烧的光芒,心头剧震。
他从未见过父亲对一个人,尤其是这样一个年轻人,流露出如此复杂而强烈的情绪,震惊、忌惮、权衡,最终化为一种近乎押上全副身家的狠绝。
他不敢再多问,躬身应道:“是!父亲,儿子这就去办!”
看着长子匆匆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柳文翰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张薄薄的信笺上。
他枯瘦的手指缓缓抚过“李烨”二字,指尖微微发烫。
“李烨……李烨……”他喃喃自语,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好手段……真是好手段啊。这濮州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柳文翰的预感精准得可怕。
当第一缕晨曦艰难地刺破濮州城头弥漫的硝烟与寒意,李烨那一道看似惊世骇俗的任命与许诺,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块,在七姓豪门紧闭的高墙深宅内,炸开了远比昨夜柳家书房更为剧烈的震荡。
崔府正堂,家主崔琰手中的青瓷茶盏“哐当”一声跌落在地,滚烫的茶汤溅湿了他华贵的锦袍下摆,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报信的心腹管家,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来:“什么?度支给了柳家女?六曹优先取用我七姓子弟?你……你再说一遍!”
他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管家又复述一遍,崔琰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一把扶住身旁的紫檀木椅背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最初的震惊迅速被一种狂喜和急迫取代,猛地转头对侍立一旁的族中长老吼道:“快!把家里那几个不成器的小子,不,把最伶俐、最有前程的那几个,都给我叫来!户曹!工曹!能抢一个是一个!快去啊!”
郑氏府邸内,气氛却有些凝滞。
家主郑伯雍捻着几缕稀疏的胡须,眉头紧锁,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厅堂里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李烨……此人行事,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啊。”
他停下脚步,看向坐在下首、一脸跃跃欲试的族侄郑玄,“看似慷慨分权,实则将我等尽数绑上战车。这船,是稳是沉,犹未可知……”
郑玄年轻气盛,忍不住起身:“叔父!此乃天赐良机!管他船稳船沉,权柄在手,我郑家子弟才有立足之地!再犹豫,好位置都被崔、柳他们抢光了!”
郑伯雍看着族侄眼中急切的光芒,又想到柳文翰连夜送子、赠饷的动作,眼神剧烈挣扎片刻,最终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去挑人吧,务必……选那机敏稳重的。”
陆府、孙府、陈府……相似的场景在各家上演。
惊疑、狂喜、算计、急迫……种种情绪交织沸腾。
一道道命令从深宅大院中飞速传出,一辆辆装饰低调却难掩奢华的马车,载着各家族精心挑选、衣着光鲜、眼神中带着紧张与兴奋的年轻子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游鱼,争先恐后地涌向那座刚刚易主、还残留着厮杀痕迹的濮州州衙。
州衙门口,一夜之间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
门房的老吏眼睛都看直了,他在这衙门当差几十年,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平日里眼高于顶、鼻孔朝天的七姓公子哥儿们,此刻竟都规规矩矩地在门外排队等候,脸上堆着或真或假的谦恭笑容,彼此间眼神交汇,充满了无声的较量与试探。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躁动,那是权力重新分配前夜的喧嚣,是旧格局被打破、新秩序在血腥中奋力诞生的胎动。
濮州城内盘踞百年的世家巨族们,用他们最核心的子弟和无声的行动,向那位坐在州衙深处的年轻防御使,献上了第一份投名状。
人心,这座城池最飘忽也最坚实的力量,在刀剑与鲜血之后,终于被李烨以这出人意料的一招,初步攥入了掌心。
州衙正堂,气氛却与门外的喧嚣截然不同。
粗粝的松油火把插在墙壁的铁环上,熊熊燃烧,吞吐的火舌驱散着深秋的寒意,也将堂内众人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冰冷而空旷的青石地面上,显得有几分肃杀。
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和新刷石灰水的气息,无声地提醒着此地不久前发生的惨烈夺城之战。
李烨端坐在原本属于刘勋的那张宽大硬木座椅上,身姿挺拔如青松。
他换下了一身染血的戎装,穿着一件半旧的深青色圆领袍服,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这身朴素的衣着,与他身后悬挂的巨大濮州舆图、以及堂下分列两班、甲胄未除或锦袍加身的众人形成了微妙的对比。
火光映照着他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庞,显露出历经生死磨砺后的沉凝与威严。
他的目光平静,缓缓扫过堂下每一张面孔,粗豪的刘闯、沉稳的赵猛、神色淡然的柳明姝、眼神精明的陆明轩、以及那些刚刚踏入此地、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与好奇的新面孔。
“诸位,”
李烨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瞬间压下了堂内细微的议论声,如同冷泉注入滚烫的熔岩,“濮州已定,然根基未稳。魏博之刀悬于项上,各藩镇眈于东南。今日召集诸位,便是要议一议,这濮州,我等该如何守?如何立?如何……图强!”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点燃了引信,原本压抑的沉默瞬间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