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四年六月,长安城外的灞桥边,新抽芽的柳枝在风中打着旋。
唐僖宗李儇坐在御撵里,掀起车帘的一角,望着远处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城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带。
\"陛下,快到朱雀门了。\"
田令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他骑着匹神骏的白马,锦袍上的金线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
这八年来,正是这个宦官陪着他在成都躲避黄巢,如今也算 \"凯旋\"。
御撵驶入朱雀门时,李儇下意识地挺直了腰。
记忆里的朱雀大街宽得能并行十马,两侧的酒楼商铺鳞次栉比,可眼前的街道却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地砖被马蹄踩得七零八落,偶尔有几只野狐从倒塌的墙根窜过,见了仪仗也不躲闪,反而停下来歪头打量。
\"那是什么?\" 李儇指着承天门的匾额,上面的金漆早已剥落,\"承天\" 二字被人用黑炭涂改成了 \"顺天\",那是黄巢称帝时留下的痕迹。
田令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反贼留下的秽物,回头让人刮了便是。陛下先回大明宫歇息,奴才已让人打扫过了。\"
可大明宫的景象更让人心惊。
含元殿的台阶上长满了青苔,殿角的鸱吻掉了一只,露出黑洞洞的缺口。
几个宫女正在清扫,扬起的灰尘在光柱里翻滚,惊起一群栖息在梁上的蝙蝠。
李儇走到当年与田令孜斗鸡的丹陛上,脚边突然窜出一只野狐,吓得他连连后退。
\"陛下别怕!\" 田令孜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示意侍卫驱赶,\"这宫苑荒了八年,难免有畜生闯进来。奴才让人多设些陷阱便是。\"
李儇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殿外那片曾经的鞠场,那里本该有他最爱的马球杆,如今却长满了芦苇。
他突然想起十五岁那年,正是在这里,田令孜教他打马球赌节度使,那时的长安何等繁华,宫墙外的朱雀大街上,日夜都有贩夫走卒的吆喝声。
\"阿父,\" 李儇的声音有些发哑,他从小就这么叫田令孜,\"你说,长安还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田令孜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陛下何须忧心?就算变不回原样,咱们再寻个好去处便是。成都的芙蓉园、扬州的琼花观,哪里不比这破落宫殿舒服?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不快活享受,难道要学那些酸儒愁眉苦脸?\"
这话若是在成都时说,李儇定会点头称是。
可此刻站在残破的含元殿里,听着野狐在殿外嗥叫,他突然觉得刺耳。
\"阿父错了。\"
李儇转过身,目光落在田令孜脸上。
\"这是长安,是列祖列宗传下来的基业。当年太宗皇帝在这里一统天下,玄宗皇帝在这里开创盛世,我怎能只顾享乐?\"
田令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伺候这位小皇帝十几年,从斗鸡走狗到微服冶游,从未见他说过这般正经话。\"陛下......\"
\"别说了。\" 李儇摆摆手,\"让人把那些野狐都赶走,宫墙该修的修,宫殿该补的补。朕要在这里,等着各路节度使的捷报。\"
田令孜默默躬身退下,走到殿外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在他看来,这小皇帝不过是一时兴起,用不了几日,还得缠着他要新的玩意儿。
可他没料到,三日后的早朝上,捷报真的来了。
感化军节度使时浦的奏报摆在御案上,墨迹还带着些湿润。
\"臣于泰山狼虎谷大破黄巢残部,斩逆贼黄巢及其弟黄揆首级,谨献阙下。\"
随奏报送来的,还有一个黑漆木匣,打开时,一股血腥气弥漫开来,里面正是黄巢的首级,双目圆睁,仿佛还在怒吼。
\"好!好!\"
李儇捧着木匣,手指都在颤抖。
这八年来,黄巢的名字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如今终于斩落了。
他猛地看向站在班首的王铎,他刚从河南前线返回,给诸镇请功。
\"王相公,你说该如何赏?\"
王铎上前一步,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
\"时浦斩将夺旗,功居第一,当晋封检校司徒,加食邑三千户。此外,河东节度使李克用破贼最多,当授同平章事;宣武节度使朱温镇守汴州有功,迁检校太傅;天平节度使朱瑄协剿得力,各赐钱三万贯;濮州团练使李烨......\"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道:\"李烨虽资历尚浅,却在汴水、野狼谷数战有功,更能约束部曲,安抚百姓,当擢升节度使,以彰其功。\"
李儇听得连连点头,正要下令拟旨,田令孜突然出列:\"陛下,王相公所言极是,只是节度使的地盘还需斟酌。\"
他笑眯眯地看向王铎,\"王相公以宰相之尊兼领义成节度使,镇滑州已数年,如今东都既定,不如将滑州析出,封给李烨,也让年轻人多些历练。\"
王铎的脸色瞬间变了。
义成节度使辖滑州、郑州,是中原重镇,田令孜这是明着要削他的权!
\"陛下,滑州乃漕运要地,不可轻授......\"
\"王相公是嫌官小吗?\" 田令孜打断他,\"如今河北未定,义沧节度使空缺,不如就请王相公北镇沧州,那里紧邻幽州,正好震慑契丹,岂不是比守着滑州更显功勋?\"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堵得王铎哑口无言。
义沧节度使虽也是一方藩镇,却远在河北,离长安千里之遥,哪有在滑州手握漕运之便来得重要?
李儇看看王铎铁青的脸,又看看田令孜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想起昨夜在含元殿看到的野狐,想起那些倒塌的宫墙,心里泛起一阵寒意。
\"就依阿父所言。\" 他缓缓道,\"封李烨为忠义军节度使,镇濮州、滑州;王铎改任义沧节度使,即日赴任。\"
王铎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躬身领旨,只是退出大殿时,脚步有些踉跄。
田令孜看着他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得意。
他早就看不惯王铎这老东西以再造社稷自居,如今把他赶到河北,长安的朝政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退朝后,李儇回到后宫,看着案上黄巢的首级,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他让内侍将首级拿去示众,自己则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那片依旧荒凉的街道。
\"陛下,田公公让人送了新的马球来,说是西域进贡的好皮子。\" 小太监小心翼翼地禀报。
李儇摆了摆手:\"拿走吧,朕没心情。\"
小太监退下后,他独自站在窗前,直到暮色四合。
远处传来野狐的嗥叫声,他突然想起王铎刚才的眼神,想起田令孜那抹得意的笑,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莫名的烦躁。
或许,这长安的破败,不仅仅是因为黄巢。
他望着天边的残阳,喃喃自语:\"阿父,你真的是为了朕好吗?\"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些凉意。
御座旁的香炉里,龙涎香渐渐燃尽,只留下一缕青烟,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盘旋,最终消散在梁间的蛛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