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中镇的节度使府里,王重荣正设宴款待田令孜的使者兼义子田宇。
田宇斜倚在主位旁的客座上,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腰间的金鱼袋,他身上的锦袍用蜀地最好的云锦织成,袖口绣着金线牡丹,却被他穿得松松垮垮,仿佛对这身华贵毫不在意。
“王节度,”
田宇呷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滴在锦袍上,他却懒得擦拭。
“我义父说了,交出解县盐池,神策军接管,你依旧做你的河中节度使,吃香的喝辣的。不然……” 他拖长了语调,眼角的余光扫过王重荣,带着猫戏老鼠般的轻蔑,“同州的五万神策军,可不是来看风景的。”
王重荣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握着酒杯的手越来越紧。
他原本以为田令孜会派个老成持重的使者,没想到竟是这么个乳臭未干的纨绔。
他原本还想给田令孜留几分薄面,没想到田宇如此狂妄,竟然敢威胁自己。
“田公子,” 王重荣的声音冰冷,“解县盐池是河中镇的命脉,也是河中百姓的衣食所系,我愿每年上交三千车精盐,余者,河中镇自有用度。”
“反了?”
田宇猛地将酒杯摔在地上,碎片溅到王重荣的靴边。
“我义父的话,就是圣旨!你一个藩镇,也配斟酌?” 他站起身,走到王重荣面前,手指几乎戳到对方脸上,“实话告诉你,这盐池我今日要定了!你若识相,就赶紧点齐盐工、交出账本;不然,明日神策军进城,第一个砍的就是你的脑袋!到时候,你王家满门,连条狗都活不了!”
帐外的亲兵听到这话,个个怒目圆睁,手按刀柄,只等王重荣一声令下。
王重荣深吸一口气,胸中的怒火终于冲破了隐忍的堤坝。
他猛地一拍案几,站起身来,声音如惊雷般炸响:“田令孜养的好儿子!竟敢在我河中撒野!”
“来人!” 王重荣怒吼道,“将这狂徒拖下去,斩了!”
田宇吓得脸色惨白,尖叫道:“王重荣!你敢杀我?我义父会灭了你全家!”
亲兵们一拥而上,扭住他的胳膊往外拖,他的锦袍被扯得稀烂,金鱼袋掉在地上,滚到王重荣脚边。
看着田宇被拖出去的背影,王重荣捡起地上的金鱼袋,狠狠掷在地上,用脚碾得粉碎。
“田令孜,是你逼我的!” 他转身走进书房,提笔写下一封密信,召来最信任的亲卫:“立刻送往晋阳,交给李克用,告诉他,田令孜专权误国,欲夺盐池,我已斩其义子,愿与他共举勤王大旗,诛杀奸佞!”
亲卫领命而去,王重荣又铺开宣纸,写下那封弹劾田令孜的奏疏,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臣王重荣诚惶诚恐,顿首百拜上奏陛下:
窃以枢密使田令孜,阉宦小人,恃宠专权。自陛下还京,政令皆出其手,国库空竭,尽入私囊;神策五十四都,名为护驾,实为私兵。
今更觊觎解县盐池,遣义子田宇,仗势欺人,辱臣及河中将士。宇言:‘盐池必夺,抗者灭族’,狂悖无状,视藩镇如草芥,视陛下如无物!
盐池者,河中命脉,百姓衣食所系,臣岂敢轻弃?宇迫臣交出,实则断陛下西顾之屏障,弱河中守土之军力。臣忍无可忍,已斩田宇,以儆效尤。
令孜不灭,国无宁日!臣恳请陛下,速诛田令孜,以谢天下。臣愿率河中三万将士,待命京师,为陛下清君侧!
臣重荣,泣血顿首!”
写完奏疏,王重荣将其密封,交给快马送往长安。
这封信送出,便是与田令孜彻底决裂,但他别无选择,退一步是死,反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
长安大明宫的紫宸殿,连日来被两份加急奏疏搅得鸡犬不宁。
一份是朱温的求援信,哭诉秦宗权十万大军围攻汴州、陈州,蔡州军 “以人为粮,白骨盈野”;另一份则是王重荣的奏疏,附带田宇的首级,弹劾田令孜专权,并请诛奸佞。
唐僖宗李儇坐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的扶手,脸色苍白。
他看看左边的田令孜,又看看右边的杜让能,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陛下!” 田令孜先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的悲愤,“王重荣擅杀朝廷使者,形同谋反!若不严惩,藩镇皆起而效尤,朝廷威严何在?臣请陛下下诏,命同州、华州之兵,即刻讨伐河中!”
杜让能连忙出列,躬身道:“陛下,河中乃长安屏障,王重荣素有忠名,此次事出有因。田宇骄横跋扈,确有不妥。当下秦宗权未灭,若再与河中开战,恐顾此失彼啊!”
“杜相这是在为反贼说话?” 田令孜冷笑一声,“秦宗权虽强,不过癣疥之疾;王重荣谋反,才是心腹大患!臣已拟好旨意,任命感化节度使时溥为蔡州招讨使,令河阳、忠义、宣武、天平、泰宁五镇共讨秦贼,许破蔡者封王,足以牵制秦宗权。当务之急,是先平河中!”
唐僖宗犹豫不定,目光扫过殿中大臣:“诸卿以为如何?”
宰相萧遘出列道:“陛下,时溥虽斩黄巢首级,却无统帅之才;朱温困守汴州,自顾不暇;朱瑄、齐克让各怀心思,恐难成事。秦宗权残暴,实乃心腹大患,不如先集中兵力讨蔡。”
飞龙使杨复恭,这位与田令孜素来不和的宦官,此刻却慢悠悠地开口:“萧相所言有理。不过,王重荣敢杀田公子,必有所恃,恐与晋阳李克用勾结。李克用之沙陀兵,勇冠天下,若真联手,同州之兵恐难抵挡。”
“杨公公这是长他人志气!” 田令孜反驳道,“李克用不过是个藩镇,怎敢与朝廷为敌?”
杨复恭微微一笑,不再争辩,转而看向讨蔡之事:“说到讨蔡,诸镇之中,臣倒觉得有一人可成大事。”
“谁?” 唐僖宗问道。
“忠义节度使李烨。” 杨复恭道,“此人起于微末,却能连败魏博军、大破黄巢余党,可见其勇;濮州、滑州在其治理下,百姓安堵,可见其能。更难得的是,其军纪律严明,与秦宗权之残暴恰成反比,若能出兵,必能得民心。”
“杨公公说笑了。” 萧遘摇头道,“李烨地盘不过三州,兵力不足一万,如何能敌秦宗权二十万大军?依老夫看,还是得靠朱温,毕竟他与秦贼接壤,最是痛恨蔡军。”
杜让能也道:“李烨年轻气盛,恐难当大任。时溥虽非帅才,却有诸镇协同,或可成事。”
杨复恭见状,只是笑笑,不再多言。
他曾在封赏濮州时,见过李烨一面,那年轻人虽沉默寡言,眼中却有常人不及的锐气,绝非池中之物。
田令孜见众人争论不休,不耐烦地说道:“陛下,讨蔡之事,已命时溥为主帅,无需再议。当务之急是河中!请陛下即刻下诏,讨伐王重荣!”
唐僖宗看着田令孜咄咄逼人的眼神,又看看外面阴沉的天空,心中一片茫然。
他仿佛看到秦宗权的大军正在逼近长安,又看到王重荣与李克用的联军杀向潼关,而他这个皇帝,却什么也做不了。
“就…… 就按田公公说的办吧。” 李儇低声道,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三日后,讨伐王重荣的圣旨发出,同时,任命时溥为蔡州招讨使的诏书也送往各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