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军大营的中军帐内,气氛与半月前截然不同。
李烨提出的疲敌扰敌之策已显成效,通许粮道连遭劫掠的消息传到尉氏,卢瑭军的攻势明显疲软,原本每日必至的攻城战,如今变成三日一次的试探性袭扰。
“李节帅这招断粮困敌,真是釜底抽薪!” 时浦把玩着朱温为讨好他送来的玉如意,“昨日斥候回报,尉氏城里的蔡州军已开始以稀粥度日,连战马都瘦了一圈。”
朱瑄捻着胡须,目光扫过帐内众人:“卢瑭性情残暴,若粮尽必生内乱。依我看,再围十日,尉氏不攻自破。”
他这话既是赞同李烨,也是在提醒众人,如今联军能占据主动,全赖骑兵袭扰。
朱瑾更是拍着李烨的肩膀大笑:“李兄弟年纪轻轻,用兵竟如此老辣!那赵猛将军率领的骑兵,简直成了卢瑭的催命符!”
他性子最是直爽,这些日子见忠义军军纪严明、战力强悍,早已心生敬佩。
李烨含笑颔首,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朱温。
这位宣武军节度使正低头擦拭佩剑,嘴角虽挂着笑意,眼底却藏着一丝阴霾。
自联军合兵以来,李烨的声望日隆,不仅朱瑄兄弟对其另眼相看,连时浦也时常附和他的提议,这让习惯了掌控全局的朱温如芒在背。
“诸位过誉了。” 李烨适时收敛锋芒,“若不是朱兄供应粮草、朱将军借出骑兵,李某孤掌难鸣。”
他刻意将功劳分与众人,尤其是提到朱温时,语气格外恭敬。
朱温这才抬起头,哈哈一笑:“贤弟太谦虚!你的谋略,愚兄自愧不如。”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已打定主意,绝不能让李烨的势力在汴州附近坐大。
散帐后,朱温回到自己的营帐,立刻召来李振和敬翔。
“李烨这小子,越来越扎眼了。” 朱温坐在榻上,手指敲击着案几,“昨日我让人查过,他的谛听都在四处打探蔡州军情。”
李振低声道:“主公,李烨年轻气盛,却城府极深。如今他手握联军先锋印,又得朱瑄兄弟支持,若再让他立下破蔡之功,将来必成心腹大患。”
敬翔附和道:“不如在粮草上做些文章?忠义军每日消耗的粮草最多,咱们可以借口汴州存粮不足,暂缓供应。”
朱温摇头:“不妥,若是做得太明显,会被朱瑄他们抓住把柄。”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算计,“传我命令,让李唐宾密切关注赵猛的动向。若有战机,不必拘泥于赵猛的指挥,只管出兵,务必打出咱们宣武军的威风。”
李振和敬翔对视一眼,立刻明白朱温的用意,这是要让李唐宾与赵猛争功,最好能借蔡州军之手削弱忠义军的骑兵。
尉氏城的一处破败民宅里,影鼠借着月光查看密信。
他穿着一身蔡州军的灰布军服,脸上沾着泥污,看上去与普通士兵别无二致。
自联军围城以来,他已在卢瑭军中潜伏半月,靠着早年落魄时练就的察言观色之功,竟混到了伙夫营的小头目位置。
“头儿,今日的口粮又减了。” 一名伪装成伙夫的谛听都成员低声道,“往日每顿还能见到几粒米,现在全是野菜粥。”
影鼠点点头,将密信凑近油灯:“还有什么异常?”
“后营的骑兵昨夜调动了三次,好像在清点战马。” 伙夫继续道,“张先将军的亲兵队换了新甲胄,听说是要执行大事。”
影鼠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脑中飞速运转。
卢瑭军粮草告急是明摆着的事,但张先的骑兵突然异动,绝非寻常。
他想起昨日在粮仓附近听到的对话,两个巡逻兵抱怨 “又要去通许送死”,却被小校厉声喝止。
“通许……” 影鼠喃喃自语,目光落在墙上的简易地图上。
通许以北的丘陵是骑兵往返的必经之路,那里两山夹峙,正是设伏的绝佳之地。
“卢瑭要反杀?” 影鼠眼中闪过一丝锐光。
他立刻让人找来近几日的军粮消耗记录,发现虽然口粮持续减少,但箭矢和火油的领用却突然增加,这绝非坐以待毙的迹象。
“备笔墨。” 影鼠对伙夫道。他借着油灯的微光,在一张油纸背面写下几行字:“卢瑭军粮草将尽,张先骑兵异动,似在通许以北设伏,目标或为我军骑军。”
写完,他将油纸卷成细卷,塞进一根中空的芦苇杆里,“交给城南柳树下的货郎,让他务必今夜送到联军大营。”
伙夫接过芦苇杆,小心翼翼地藏进发髻:“头儿放心。”
影鼠望着窗外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卢瑭以为靠着严刑峻法就能堵住士兵的嘴,却不料人心早已涣散。
他麾下的谛听都成员遍布伙夫营、马厩、甚至巡逻队,这些人就像散布在蔡州军中的触角,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联军大营的先锋帐内,赵猛对着地图沉思。
影鼠的密报昨夜送到,李烨特意召他过去叮嘱:“卢瑭已是困兽,必作最后一搏。通许以北地形险要,若有粮队经过,务必小心。”
“将军,斥候回报,通许以北发现蔡州粮队,约有五十辆大车,护送的骑兵不过千人。” 一名亲卫进来禀报。
赵猛立刻起身:“带我去看看地形。”
他的目光像鹰隼般反复扫过坡下的官道,两侧丘陵如夹道的高墙,窄得仅容五骑并行,坡上的密林里隐约可见怪石嶙峋,正是伏击的绝佳地形。
“将军,斥候回报,粮队就在谷外三里,护送的骑兵稀稀拉拉,看着就没精打采。”亲卫的声音带着几分兴奋。
赵猛却没动,他摸了摸怀中的密报:“蔡州军步兵多带弓弩,似有异动。”
“赵将军还在犹豫?”李唐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位宣武军骑将身披亮银甲,腰间横刀的穗子随风摆动,身后的三千骑兵早已按捺不住,马蹄在坡下刨出一个个浅坑。
赵猛转过身,玄色披风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李将军请看,这道口两侧的树林太密,若是藏有伏兵,我军进去就是瓮中之鳖。”
李唐宾嘴角撇出冷笑:“赵将军接连获胜怎的胆子反而小了,一万联军骑兵,难道还怕他几个毛贼?”
他催马上前半步,声音提高,“朱公说了,再拖下去,汴州的粮草可就供不上了!赵将军若不敢进,我宣武军自己去!”
这话像一记耳光打在赵猛脸上。
李唐宾是朱温的心腹,这话明着是请战,实则是在逼他表态。
身后的泰宁军骑将朱存上前一步:“李将军,赵将军也是为了大局。这地形确实凶险,不如再派斥候探探?”
“探什么探!”李唐宾猛地勒转马头,马鞭直指道口,“等你探清楚,粮车早进了尉氏!宣武军的弟兄们,跟我杀!”
三千宣武军骑兵齐声呐喊,马蹄声震得晨雾翻滚,如一道银色洪流冲进道口。
李唐宾一马当先,横刀劈断拦路的枯枝,脸上满是亢奋,他要让李烨看看,宣武军的铁骑比忠义军厉害得多。
赵猛眼睁睁看着宣武军冲进道口。
他对朱存道:“你带两千人守住谷口外的三岔路,多插旌旗,装作援军,若有敌军绕后,立刻鸣箭示警!”
“那将军您?”
“我带剩下的人跟进,”赵猛翻身上马,玄甲骑兵结成密集阵型,缓步向谷口推进,“告诉弟兄们,刀出鞘,弓上弦,随时准备厮杀!”
朱存领命而去,泰宁军的青甲骑兵迅速占据三岔路口,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果然如援军压境。
赵猛率军行至道口,勒住马缰仔细倾听,晨雾里传来隐约的马蹄声,却听不出厮杀的动静。
“不对劲。”赵猛心中一沉,正常情况下,此刻该有兵刃交击声了,他正要下令停止前进,突然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是密集的弓弦震颤声,那是成百上千支箭同时射出的声响!
“不好!”赵猛猛地挥槊,“冲进去!”
.......
同州城头的夜风裹着黄河的潮气。
田令孜对着城外的联营慷慨陈词,声音尖细:“诸位放心,长安的援军已在途中!朝廷已经征调山南和蜀中的精锐,不出十日必至!到那时,咱们里应外合,定能将李克用这蛮夷赶回漠北!”
李昌符站在他身侧,他望着城外连绵的灯火,火把的光芒映在黄河水面,像一条燃烧的巨龙。
“田大人说得是。” 李昌符敷衍着,眼角的余光瞥见身旁的朱玫在偷偷撇嘴。
两人使了个眼色,立即心领神会。
三更的梆子声刚过,李昌符的中军帐燃起一盏孤灯。
朱玫掀帘而入,带进来的寒气让灯苗猛地一缩。
“李兄深夜相召,可是有了计较?” 朱玫解下披风,露出里面的铁甲。
李昌符往炭盆里添了块木炭,火星噼啪溅起:“朱兄觉得,田令孜那话能信吗?”
他没抬头,声音压得极低,“昨日神策军的捧日都头李筠告诉我,长安来的信使说,山南的神策军早就被田令孜调去守武关了,哪还有什么援军?”
朱玫冷笑一声:“那阉贼嘴里就没句实话!咱们被他当枪使了。他要盐池,咱们却要陪着送命。你看城下列阵的沙陀骑兵,那甲胄,那战马,咱们的人冲上去就是送死!”
“前日浮桥之战,我的静难军折了三千精锐。”
李昌符抬眼看向他,目光在跳动的灯火中闪烁:“朱兄想过没有,咱们为什么要陪他死?”
朱玫的动作猛地顿住,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李兄的意思是……”
“田令孜是天下公敌。” 李昌符缓缓道,手指在案上划出 “擒” 字,“李克用要的是他的人头,王重荣恨的是他夺盐池。咱们把他绑了送给李克用,你说会怎样?”
朱玫的呼吸陡然急促,他起身走到帐门口,撩开帘角望了望田令孜住处的方向。
那里灯火通明,亲卫甲士往来巡逻,防备得倒严实。
“他身边有两千神策军精锐,都是他的死士。”
“死士又如何?” 李昌符眼中闪过狠厉,“咱们联手,你的静难军围他住处,我的凤翔军控制四门。三更动手,以举火为号,半个时辰就能办妥。”
他从怀中掏出块令牌推过去,“这是我凤翔军的调兵令牌,你拿着,城西南的门哨是我的人,见令牌放行。”
朱玫攥紧令牌,冰凉的铜质触感让他瞬间下定了决心:“好!就这么办!事成之后,我要向李克用讨要鄜坊二州,补偿我的损失!”
“我要兴元道的商路。” 李昌符补充道,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笑,“李克用虽是蛮夷,却最重清君侧的名声,咱们帮他除了田令孜,他总得给些好处。”
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
帐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灯笼剧烈摇晃。
“田令孜啊田令孜,别怪咱们不仁,要怪就怪你把所有人都逼到了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