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
朱温、时溥、朱瑄的联军前锋骑兵看到道路上狼藉的溃逃痕迹,发出兴奋的唿哨。
联军主力的步卒队伍加快了步伐,阵型在追击中变得有些松散。
朱温骑在马上,望着前方狼狈奔逃的秦宗权后队,脸上露出一丝志得意满的冷笑:“秦贼力穷矣,传令,加速追击,擒杀秦宗权者,赏万金!”
联军士卒闻令,士气大振,争先恐后地涌入老鸦坳两侧林木夹峙的狭窄官道。
就在大队人马完全进入坳口,队形拉得最长、最为混乱的时刻。
“呜—呜—呜!”
三声凄厉的号角声,猛地从两侧密林深处冲天而起。
“杀啊!”
震天的喊杀声轰然炸响。
无数身披铁甲的蔡州伏兵,从两侧山坡的密林、沟壑、岩石后蜂拥而出。
箭矢如同密集的飞蝗,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劈头盖脸地射向下方毫无防备、挤作一团的联军。
“噗噗噗!”
利箭入肉的声音连成一片。
冲锋在前的联军骑兵如同被无形的镰刀扫过,瞬间人仰马翻,惨嚎声不绝于耳。
“有埋伏!”
“中计了!”
惊恐的尖叫在联军队伍中炸开。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追击者,瞬间陷入了极度的混乱。
狭窄的坳地成了死亡陷阱,人马互相践踏,自相冲撞。
滚木礌石被蔡州军伏兵奋力推下,带着沉闷的轰响砸入密集的人群,激起一片片血肉横飞。
“不要乱,结阵,结阵!”
朱温又惊又怒,厉声嘶吼,试图稳住阵脚。
朱珍奋力挥舞着旗帜,试图聚拢周围的士兵。
时溥和朱瑄也在各自的队伍中拼命呼喝。
然而,太迟了。
伏兵居高临下,占据了绝对的地利。
申丛更是身先士卒,挥舞着一柄沉重的开山钺,带领一支剽悍的死士,如同烧红的尖刀,狠狠从侧翼插入了朱温中军的核心。
刀光斧影,血肉横飞。
朱温身边的亲卫拼死抵抗,瞬间倒下数人,溅起的血花几乎糊住了朱温的眼睛。
“保护节帅!”
宣武军大将朱友裕目眦欲裂,挺枪死死挡住申丛的钺锋,火星四溅,虎口瞬间崩裂。
朱温脸色铁青,看着周围不断倒下的士卒,听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己方绝望的哀嚎,心知大势已去。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猛地一拨马头,声音嘶哑地咆哮:“撤,快撤!”
在亲卫的拼死护卫下,他调转马头,不顾一切地向来路溃逃。
时溥、朱瑄见朱温败退,也再无斗志,纷纷带着兵马仓惶后撤。
蔡州伏兵追杀数里,直到联军彻底逃出老鸦坳,留下一路狼藉的尸体和丢弃的兵甲。
申丛勒马立于坳口,望着联军溃退的烟尘,脸上并无多少喜色。
他抬手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沫,冷冷下令:“收兵,清点战场!”
战场清点很快报来:联军遗尸三千七百余具,重伤被俘者近千,丢失战马、甲仗、旗帜无数。
胜利的消息传到秦宗权中军。
“陛下,朱温新败,军心已沮,我军正可乘胜……”
大将秦岩激动地进言。
“乘胜?”
秦宗权猛地打断他,声音嘶哑干涩,
“拿什么乘?嗯?儿郎们的肚皮吗?”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周围将领,看到他们脸上同样残留着饥饿的菜色。
“李烨小儿在陈州吃饱了撑的,正磨刀霍霍等着捡便宜呢!”
他猛地一挥手,“传令,全军转向,徐徐南撤,回蔡州!”
“陛下!”秦岩忍不住出声,“此战大胜,士气可用,若就此退兵……”
“退!”
秦宗权猛地咆哮起来。
“退回去,守好我们的家当,朱温、李烨……还有那帮蠢蠢欲动的藩镇,让他们先咬,咬得越狠越好,雪球……哼!”
他发出冷笑,目光投向西南陈州的方向,仿佛穿透了重重空间,看到了那个正在崛起的年轻节度使。
“滚得越大,崩解时……才越壮观,回蔡州!”
......
陈州城下,营盘连绵,规模远超之前。
缴获的蔡州军旗帜和破损的甲胄堆积如山。
劫后余生的生机,正在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上艰难复苏。
李烨站在陈州城头,风卷起残破的旗帜。
赵犨登上城墙,脚步急促。
这位以坚韧闻名,在秦宗权重兵围困下坚守陈州经年的刺史,此刻脸上刻满了风霜。
他径直走向前方凭墙远眺的身影。
在李烨身后站定,赵犨整理了一下破损的袍袖,深深一揖,动作郑重而缓慢。
“主公,”
他的嗓音嘶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
“若无将军星夜疾驰,挥师解围,陈州…早已化为焦土,生灵涂炭。此恩,赵某与陈州数万军民,刻骨铭心,永世不敢或忘。”
李烨闻声,缓缓转过身。
他目光平静,伸手稳稳托住赵犨的手臂,将其扶起。
“赵刺史言重了。将军以孤城之力,独抗秦宗权凶锋数年,耗尽心血,挫其锐气,此乃旷世之功。李某身为唐臣,岂能坐视忠良陷于水火?驰援陈州,义不容辞。”
赵犨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直视李烨,微微摇头,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清:“主公虚誉,犨不敢当。此间事已了,犨唯有一问,关乎陈州未来,亦关乎犨自身,主公,今后何往?”
李烨没有立刻回答,视线越过城墙,投向城外那片狼藉的战场。
尸骸尚未清理完毕,断折的刀枪、破碎的旗帜、焦黑的土地无声地诉说着战争的残酷。
赵犨上前一步,离李烨更近,声音低沉而清晰。
“不瞒主公,汴州朱公亦曾遣密使入城,许我高官显爵,厚禄荣华。然赵某冷眼旁观其行事,狠戾刻薄,视人命如草芥,绝非可托付身家性命之主。今日亲见主公用兵,奇正相合,调度有方;待士卒以诚,同甘共苦;更难得…有海纳百川、包容天下之胸襟。若主公不弃赵犨粗鄙,陈州上下,愿举城相随!自今日起,犨唯主公马首是瞻,生死不渝!”
言毕,他再次深深躬身,姿态已是明确的臣服。
李烨的目光落在赵犨低垂的头顶,心中波澜微起。
在原本的轨迹中,正是朱温解了陈州之围,从此赵犨及其家族便成为朱温最坚固的盟友,陈州也成了朱温腹地牢不可破的铁闸。
如今,这份足以影响中原格局的力量,竟因他的介入,投向了己方。
他面上不动声色,眼神深邃如古井。
片刻后,李烨缓缓点头,声音沉稳有力。
“得陈州,如得臂膀。赵刺史深明大义,李烨在此立誓,必不负将军今日所托,不负陈州军民之望!”
赵犨紧绷的身躯终于松懈下来,脸上深刻的纹路似乎也舒展了些许。
他直起身,没有言语,只是再次郑重地行了一个完整的臣属之礼。
然而,破城解围的喜悦未能持续太久,一个冰冷而严峻的现实问题,如同冰冷的铁钳,紧紧扼住了刚刚松口气的李烨。
当日下午,赵犨的府邸临时充作议事之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焦虑。
“粮草…仅够一月之用?”
李烨的手指在粗糙的木制案几上轻轻敲击。
赵犨面露苦涩,声音沉重:“回禀主公,城中府库确已竭尽所能搜刮。去岁至今,秦贼肆虐数州,所过之处,田舍尽毁,百姓流离,仓廪早已十室九空。若非主公神兵天降,解此倒悬之急,此刻陈州城破,我等皆成枯骨,倒也不必再为此等烦恼了。”
帐下诸将陷入一片死寂。
葛从周、霍存面色沉凝,眉头紧锁,显然深知问题的严重性。
没有粮食,这支刚刚凝聚起来的庞杂军队,顷刻间便会分崩离析,甚至可能因饥饿而哗变。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降将队列里,一人沉稳地迈步而出。此人身材不高,但步履稳健,面容刚毅,正是原孙儒部将,马殷。
“主公,”马殷拱手行礼,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清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末将或知一处,或可解眼下粮荒之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