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寒风如刀,卷过郓州城外的连绵大营。
中军大帐之内,却是暖意融融,烈火烹油。
巨大的铜火盆烧得通红,将一张张粗犷的脸庞映得红光满面。
“主公威武。”
“敬主公。”
大将朱珍高高举起酒碗,碗中琥珀色的酒液晃荡,他粗着嗓子吼道:“今日攻破朱瑄那厮的南关,全赖主公神机妙算,待明日,末将便提着朱瑄的狗头来献给主公。”
“哈哈哈。”
坐在主位上的朱温放声大笑,志得意满。
他身形魁梧,眉宇间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
连日来的胜利,让他心中那点被李烨搅起的烦闷一扫而空。
李克用在北边小打小闹,不过是癣疥之疾。
朱瑄这等跳梁小丑,更是自寻死路。
至于那个龟缩在濮州的李烨……不过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懦夫罢了。
“待本王碾碎了朱瑄,再回头收拾河东那头老沙陀,至于李烨小儿,只要他乖乖献上陈州,本王未尝不能留他一条狗命。”朱温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声音里充满了掌控一切的自信。
帐内众将轰然叫好,马屁声如潮水般涌来。
谋士敬翔坐在朱温下首,脸上带着微笑,只是端着酒杯,并未言语。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心头有些不安,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阴影,正从南方的地平线上悄然蔓延而来。
就在这喧嚣的顶点,帐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与呵斥声。
“滚开,我有十万火急的军情要禀报主公!”
一个嘶哑而惊惶的声音尖叫着。
帐帘猛地被掀开,一股寒风灌入,吹得火盆里的火焰一阵摇曳。
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他浑身泥泞,盔甲歪斜,脸上满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惧。
帐内的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被这突兀的一幕惊住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名不速之客。
斥候扑倒在地,手脚并用地爬到朱温面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主……主公,大事不好!”
朱温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的笑意迅速冷却,化为冰霜:“慌慌张张,成何体统,说!”
“宋……宋州……”斥候大口喘着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那几个字,“宋州……陷了!”
嗡!
朱温的脑子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瞬间一片空白。
他手中的青铜酒爵,“当啷”一声滑落,摔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又滚了几圈,在死寂的大帐里显得格外刺耳。
“朱横将军……战死了!”
斥候补上了最后一句,彻底击碎了所有人的幻想。
“你说什么?”
朱温猛然起身,快如一头暴怒的猛虎,一步跨到斥候面前,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硬生生提了起来。
“你再说一遍,宋州怎么了?”
他的双目赤红,从牙缝里迸出的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被提在半空的斥候双脚乱蹬,脸色憋得发紫,惊恐地看着朱温那张扭曲的脸,语无伦次地嘶喊着:“是……是忠义军……是李烨的大军,一夜之间……天亮的时候,他们……他们就兵临城下了。”
“赵猛的陷阵都破城……铁浮图入城……朱横将军……被……被当场劈成了两半……”
忠义军。
李烨!
这两个名字,像两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刺进了朱温的心脏。
他不是龟缩在濮州吗?
他不是被吓得不敢动弹吗?
他的主力大军,怎么会出现在百里之外的宋州城下?
一瞬间,朱温的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念头。
李克用的袭扰,朱瑄、朱瑾的叛乱,还有李烨那个虚情假意的洧川之会……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骤然串联起来。
他身后,敬翔的面色已是一片惨白,毫无血色。
他手中的酒杯不知何时也已落下,酒水浸湿了衣襟,他却浑然不觉。
“主公……”敬翔的声音干涩而又绝望,他闭上眼睛,长叹一声,“我们……中计了。”
他睁开眼,眼神里满是痛苦与懊悔:“声东击西,围魏救赵……不,这比围魏救赵还要狠毒百倍。”
“李克用是狼,朱瑄是犬,他们都是李烨扔出来吸引我们注意力的诱饵,我们所有的目光,我们的大军主力,都被死死地钉在了北面和西面……”
“而李烨那条最致命的毒蛇,却趁着我们后方空虚,一口咬在了我们最要害的地方!”
“李烨小儿,其心可诛啊。”
敬翔的话,如同冰水,浇在每个人的头顶。
帐内那些刚刚还在高谈阔论吹嘘武勇的将领们,此刻一个个面如土色,呆若木鸡。
他们终于明白了。
这根本就不是一场简单的叛乱,而是一个从一开始就为他们量身定做的巨大陷阱。
朱温松开了手,那名斥候软软地瘫倒在地。
他没有再咆哮,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宋州……
那不是一座普通的城池。
那是他宣武军的钱袋子,是他数十万大军粮草军饷的转运中枢,是他连接富庶淮南的经济大动脉。
如果说,宣武军是一个巨人,汴州是心脏,那么宋州,就是他的腰子,是他赖以生存的造血根基。
现在,这颗腰子,被李烨一刀给活活剜了下来。
“主公!”庞师古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急切地喊道,“末将愿带兵回援,夺回宋州。”
“不可!”另一名将领立刻反驳,“我军攻打郓州在即,此刻撤兵,岂不是前功尽弃?还会被朱瑄反咬一口。”
“不救宋州,我军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发军饷?难道要全军喝西北风吗。”
“可北面还有李存孝的骑兵虎视眈眈,一旦我们大举后撤,他必会衔尾追杀,届时我军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
帐内瞬间乱成一锅粥。
继续攻打朱瑄,根基动摇,后方不保。
回救宋州,前功尽弃,还要面临被南北夹击、全线溃败的风险。
一个无解的死局。
李烨用一座宋州城,将他朱温逼到了悬崖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