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嘴那张黑紫色的脸,硬生生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他指着那台还在冒着热气的半自动收割机,声音沙哑得像是破锣。
“收得快有什么用!收得快只能说明你们的麦秆子是空的!”
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对着所有人,尤其是观摩团的领导们,声嘶力竭地喊道。
“产量!产量才是硬道理!我敢保证,他们那都是中看不中用的空壳子!一捏就碎!”
这番话让刚刚还沉浸在震撼中的众人稍稍回过神来。
没错,收割效率是颠覆性的,但最终衡量丰收与否的,还是实打实的粮食产量。
一时间所有人的焦点,都从那台钢铁怪物身上,转移到了打谷场中央那座金色的麻袋小山。
最关键的环节,过磅,开始了。
副省长亲自发话让胜利公社先来。
李大嘴顿时挺起了胸膛,仿佛又找回了一点自信。
他们那边虽然进度缓慢,但人多力量大,也已经收割出了一片不小的区域。
十几个壮汉抬着一袋袋麦子,排着队走上前来。
打谷场中央,一个专门从县粮站请来的老师傅,扶了扶老花镜,稳稳地站在一杆巨大的磅秤旁。
“胜利公社,第一袋,一百二十三斤!”
“第二袋,一百一十九斤!”
……
数字一个个报出来,胜利公社那边的人群爆发出阵阵欢呼。
张县长亲自拿着算盘,手指翻飞,很快,他停下了动作,脸上露出一抹赞许。
“不错,根据抽样面积和总重量计算,胜利公社今年的亩产,达到了六百一十二斤!”
哗!
这个数字一出来,全场都沸腾了。
亩产六百斤!
这在1960年,绝对是一个值得在报纸上大书特书的丰收记录!
李大嘴的脸色瞬间好看了许多,他得意地瞥了王昊一眼,腰杆挺得笔直。
这个数字已经稳操胜券了!
他就不信,靠山屯那几块邪门的地,能比他这上千人用汗水浇灌出来的地产量还高!
“该你们了!”李大嘴冲着王昊的方向喊道。
王昊动都没动,只是对着身后的李国栋挥了挥手。
李国栋立刻指挥着两个靠山屯最壮的村民,走向那堆麻袋。
两人一人抓住麻袋的一角,嘿地一声发力。
麻袋纹丝不动。
两人对视一眼,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再次卯足了劲,脸都憋红了。
“起!”
随着一声爆喝,那袋麦子终于被他们摇摇晃晃地抬了起来。
只是看着他们那吃力的样子,所有人都觉得不对劲。
胜利公社的麦子,一个壮汉就能轻松扛起来一袋。
而靠山屯的两个最壮的村民抬着都走得跌跌撞撞。
“咚!”
当这袋麦子被重重地放在磅秤的秤盘上时,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根粗大的秤杆,像是被人用锤子狠狠砸了一下,“哐”的一声,秤盘这边瞬间坠底,而挂秤砣的那一头,则猛地一下高高翘起,几乎要指到天上去!
负责过磅的老师傅,被这一下惊得后退了半步。
他在这行干了三十年,过手了无数的粮食,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场面。
他稳了稳心神,走上前去,开始往秤杆上加秤砣。
他先是挂上了最大的一块主秤砣。
秤杆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依旧高高翘在天上。
老师傅皱起了眉,又从自己的工具箱里拿出了备用的副秤砣。
一个,两个,三个……
他带来的所有秤砣,大大小小,足足七八个,全都挂了上去。
秤杆的那一头,已经挂满了沉甸甸的铁疙瘩。
可另一头却只是不情不愿地往下沉了一点点,依旧以一个夸张的角度高高翘起。
整个打谷场鸦雀无声。
上千人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只有风吹过田野的“沙沙”声。
老师傅额头上的汗,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他伸手擦了一把,又伸手推了推那挂满秤砣的秤杆,确认不是卡住了。
秤杆晃了晃,还是那个姿态。
他彻底没辙了。
他转过身,对着观摩席上的副省长和张县长,结结巴巴地张开了嘴。
“首……首长……”
他的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秤……秤……秤不够了!”
最后五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这袋麦子……太沉了!我这杆秤,称不了!”
这个充满戏剧性的场面,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懵了。
李大嘴脸上的得意僵住了。
胜利公社社员的欢呼卡在了喉咙里。
秤不够了?
这是什么荒唐的理由!
张县长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把推开身边的秘书,冲到打谷场边上的一部军用电话旁。
他抓起电话对着话筒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接县粮站!快!”
电话很快接通,张县长对着那头咆哮。
“我是张援朝!把你们粮站那个能称卡车的最大号地磅!给我拉到红旗公社靠山屯来!立刻!马上!我给你们半个小时!”
吼完,他“啪”地一声挂断电话,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
在等待新磅秤的漫长间隙里,整个打谷场的气氛变得紧张而又诡异。
好奇的领导和记者们,再也坐不住了。
他们纷纷走下观摩台,围向了那个导致磅秤“罢工”的罪魁祸首。
副省长走在最前面,他蹲下身,亲自解开了那个麻袋的袋口。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
副省长没有犹豫,直接将手伸进了麻袋里。
当他再把手拿出来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在他的手掌心,躺着一把金灿灿的麦粒。
那麦粒,每一颗都滚圆饱满,几乎有黄豆那么大,在阳光下闪烁着黄金般的光泽。
副省长用手指捻起一颗,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然后又放在嘴里,轻轻一咬。
“嘎嘣”一声脆响。
一股浓郁的麦香,瞬间弥漫开来。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手还保持着伸出的姿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记者方菲的相机,疯狂地记录着这一切。
所有人都预感到,一个他们想都不敢想,一个足以颠覆黑江省,甚至整个国家农业历史的奇迹,即将在所有人的见证下,诞生。
王昊终于从摇椅上坐直了身体。
他看着那群围着一袋麦子大惊小怪的领导,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一惊一乍的,没见过饱的啊?”
他转头看向苏婉。
“婉儿,水,有点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