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布飞驰入帝京,未央殿内议纷争。
儒臣力谏崇仁恕,武将陈言重武威。
天子明断申汉志,御毫亲写振国威。
京观不毁留为诫,万里疆陲自此宁。
黑齿坳大捷的露布飞传,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穿越重山峻水,一路换马不换人,直抵长安。
当那背负着猩红漆筒、风尘仆仆的驿卒,嘶哑地高喊着“夷州大捷!征东将军黄权破山魈部!”冲入长安金光门时,整座帝都仿佛被投入一块巨石的平静湖面,瞬间沸腾起来。街衢巷陌的百姓纷纷驻足侧目,酒肆茶楼的士人交头接耳,就连深宅大院里的勋贵家仆,也忍不住探出头来打听消息。捷报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京畿。
未央宫前殿,大朝会。
天子刘禅高踞龙榻,年仅而立的他,经过数年历练,眉宇间已褪去不少青涩,多了几分沉稳与威仪。他手中捧着黄权那封详细记述战事经过、将士功绩及后续处置方略的奏疏副本,字字句句,仿佛带着夷州山林间的硝烟与血气。殿中百官屏息凝神,等待着天子的反应。
“好!好!好!”刘禅连道三声好,声音洪亮,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喜悦与自豪,“黄公衡真乃朕之卫、霍!诸葛直智勇双全,黑夫等将士忠烈可嘉!我大汉王师,扬威域外,犁庭扫穴,大振国威!丞相举荐得人啊!”
他放下奏疏,目光扫过殿下群臣:“诸卿,夷州大捷,将士用命,功在社稷。朕心甚慰!当下之急,乃是从速从优议定封赏抚恤之策,以彰国恩,以慰忠魂,以励后来!蒋卿?”他看向尚书令蒋琬。
蒋琬立刻出班,躬身奏道:“陛下圣明。臣已会同大司农、少府、光禄勋及丞相府长史,依据黄将军所呈之功绩名录及大汉律令赏格,初步拟定了封赏草案,恭请陛下圣裁。”
一份厚厚的帛书被内侍接过,呈递御前。刘禅仔细翻阅起来。草案中对黄权、霍峻、朱然等主要将领的加官进爵、增邑赏金,对张绍、孙恪、李旻等中层军官的擢升重用,对诸葛直追赠谥号、厚恤其家,对阵亡士卒如黑夫等人的抚恤标准、子弟荫封、立祠祭祀等,条分缕析,考虑得颇为周全。甚至对有功的普通士卒、匠人、文吏,也有相应的钱帛、田宅赏赐。
“嗯,蒋卿所拟,甚合朕意。”刘禅颔首,“尤其是对阵亡将士的抚恤,务必足额发放,不得有丝毫克扣拖延。其家中有孤寡老幼者,地方官府需多加看顾,免其赋役。黑夫等斥候,忠勇殉国,追赠爵位可再提高一等,其祠朕要亲题匾额。”
“陛下仁德!”群臣齐声颂扬。殿内气氛热烈,洋溢着胜利的欢欣与对忠勇的崇敬。大鸿胪甚至开始低声与同僚讨论,是否要筹备一场献俘大典,将山魈部的俘虏押解长安,夸耀武功。
然而,这份和谐很快被第二份奏报打破。
就在封赏草案大致议定,刘禅准备退朝,让有司具体执行之时,又一名驿卒疾驰入宫,送来了黄权关于“筑京观”一事的专门奏报以及周平起草的详细过程文书。这份文书,比捷报更为详尽地描述了筑造京观的过程、规模、那血腥恐怖的细节,以及其立竿见影的威慑效果。
内侍将文书高声诵读而出。当听到“聚尸为冢”、“木鹿首级高挑”、“朱砂碑铭”、“土酋观之骇怖呕吐”等字眼时,大殿内的气氛陡然一变。先前欢欣鼓舞、同仇敌忾的热烈渐渐冷却,一种复杂的、掺杂着震惊、不适、甚至恐惧的情绪开始弥漫。
文书诵读完毕,殿内陷入一片短暂的死寂。落针可闻。
忽然,一声清越而带着明显颤音的反对声打破了沉默。
“陛下!臣以为不可!万万不可!”只见一位身着青色官袍、头戴进贤冠的年轻官员出列,跪伏于地,神情激动,正是博士祭酒秦宓的弟子、新任谏议大夫周群。他面色因激动而涨红,声音高昂:“京观之制,暴虐酷烈,乃上古陋习!《传》曰:‘乱虐并生,纣王以亡!’昔白起坑赵卒,项羽坑秦卒,皆遗臭万年,为仁人志士所不齿!今我大汉,承天命,继周礼,以仁孝治天下,陛下更是圣德仁君,岂可行此等有伤天和、徒逞凶暴之事?山魈部虽悖逆,其民亦人也,战阵斩杀,乃不得已而为之,然战后戮尸筑冢,暴骸于野,惊骇人心,非但无益于教化,反而恐失夷州乃至四方蛮夷之望,使其畏威而不怀德,非长治久安之道也!更有悖圣人仁恕之道,恐损陛下仁德之誉!臣恳请陛下,速下明诏,遣使责黄权之过,令其平毁京观,妥善安葬尸骸,以昭显我大汉仁德!”
周群一番话,引经据典,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几分悲愤,立刻引起了不少儒生出身的官员的共鸣。尤其是那些来自太学、或师从大儒的官员,如光禄大夫杜琼、议郎许靖之子许钦等人,纷纷出列附议。
“陛下,周大夫所言极是!王者之师,伐罪吊民,岂能效仿桀纣之行?”
“京观之设,徒增戾气,恐干天和,若有灾异,何以解之?”
“黄权虽功大,然此行实属过当,若不惩戒,恐边将效仿,竞相以酷烈为能,则边陲永无宁日矣!”
“当以仁德感化四夷,方为圣王之道!筑此凶观,与蛮夷何异?”
议论之声渐起,且多为反对之声。这些官员大多居于庙堂,远离沙场,他们所接受的教育是仁政、王道、怀柔远人,对于京观这种赤裸裸的血腥威慑,从情感和理念上都感到难以接受,认为这玷污了煌煌大汉的文明形象,也与儒家理想的治国之道背道而驰。
就在反对声浪渐高之时,一个沉稳刚毅的声音响起,如同巨石投入水面,压住了嘈杂。
“陛下!臣以为,周大夫及诸位所言,乃是腐儒之见,不识时务,更不通兵事夷情!”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出声者乃是镇西将军姜维。姜维一身戎装,虽未佩剑入殿,但那股百战宿将的凛冽之气却扑面而来。他目光如电,扫过周群等人,朗声道:“夷州之地,山高林密,蛮部杂处,性情彪悍,畏威而不怀德!山魈部盘踞多年,凶残暴虐,袭杀我将士,戕害我子民,其罪滔天!黄将军犁庭扫穴,乃伸张天讨!战后筑京观,非为逞虐,实为立威!非常之地,当用非常之策!若按周大夫之言,只行仁德,那些蛮夷酋长只会以为我大汉可欺,今日降服,明日复叛,永无休止!唯有以此雷霆手段,使其从骨子里感到恐惧,方能真正震慑宵小,保境安民,为后续推行仁政教化奠定基础!此乃以战止战,以杀止杀之大仁!黄权此举,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于国,深谙治边安夷之三昧!”
姜维话音未落,又一人出声支持,乃是御史中丞杨仪。杨仪素以干练犀利着称,他冷笑着对周群道:“周大夫饱读诗书,可知《左传》有云:‘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对付未开化之蛮夷,孔圣人亦言‘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然其前提是‘修文德’,而非一味纵容!山魈部服我文德乎?其杀害斥候、煽动叛乱时,可曾讲过仁恕?对付豺狼,唯有强弓硬弩!京观便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强弓硬弩!能让夷州少流十年血,能让多少汉家儿郎免于无谓牺牲?此乃大德!岂是尔等居于长安温柔乡中所能臆测?”
紧接着,一批武将出身或熟知边事的官员,如镇北将军王平、讨寇将军张嶷(虽未在场,但其旧部同僚代为发声)、甚至一些务实派的文臣如费祎等,也纷纷表态,支持黄权。他们认为在夷州那种特殊环境下,怀柔必须与立威相结合,京观虽是酷烈手段,但却是当前形势下最快、最有效稳定局面、减少长期伤亡的必要措施。
朝堂之上,顿时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以周群等清流文官为代表,高举“仁政”、“王道”大旗,斥京观为残暴不仁,有损国体;另一派以姜维等务实派将领官员为代表,强调“现实”、“威慑”,认为这是保障胜利果实、维护长远安宁的必要之举。双方引经据典,针锋相对,辩论愈发激烈。支持者认为反对者迂腐空谈,不知兵凶战危;反对者则认为支持者残忍好杀,有辱大汉文明。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刘禅,一直静静地听着双方的辩论,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目光深邃,似乎在权衡着双方的观点,又似乎早已有了决断。
争论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殿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
这时,刘禅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争论声:“诸卿,且静一静。”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于天子。
刘禅站起身,走下丹墀,来到群臣之间。他先看向周群等反对的官员,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周爱卿,诸位爱卿所言之仁政、王道,乃治国之根本,朕深以为然。圣人教诲,朕一日不敢或忘。”
周群等人闻言,面色稍缓,以为天子采纳了他们的意见。
然而,刘禅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然,朕想问诸位爱卿一句。若有一凶徒,闯入尔等家中,杀害尔等父母妻儿,掠夺尔等财物,事后官府将其擒获,是按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使得乡里安宁;还是因其亦为人子、或亦有苦衷,便予以释放,只期以其仁德感化之?尔等作何选择?”
周群一愣,下意识答道:“自…自当明正典刑…”
“不错!”刘禅声音陡然提高,“于家如此,于国何异?山魈部于我大汉,便是闯入家国的凶徒!他们杀害朕的子民,袭击朕的军队,分裂朕的疆土!对于这等冥顽不化、凶残成性的蛮夷,怀柔教化非一日之功,需以岁月徐徐图之。然当下,首要之事是立下规矩,让他们明白,犯我强汉者,需要付出何等惨痛的代价!让他们从骨髓里记住,大汉的天威,不容挑衅!唯有如此,他们才会真正坐下来,听我们讲仁德,听我们讲教化!”
他走到御案前,拿起那份描述京观的奏报:“黄权筑此京观,非是嗜杀,实是无奈,更是大智慧!他以一座京观,避免了未来十座、百座京观的出现!他以一时之酷烈,换取了夷州长久的和平与无数将士百姓的性命!此乃真正的大仁!非局限于小仁小义者所能理解!”
刘禅的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官员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朕知道,有人会觉得此举残忍,有损朕仁德之名。但朕今日要告诉诸卿,朕之仁德,首先是对我大汉的子民,对我忠勇的将士!对于那些真心归附者,朕不吝封赏,视如己出;但对于那些顽抗到底、心怀叵测者,朕的仁德,便是毫不留情的雷霆之威!这便是朕的为君之道!”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夷州之事,黄权临机专断,处置得当,朕不但不罪,反而要赏!赏他忠勇为国,赏他思虑周全,赏他敢为人所不敢为,能定非常之乱!京观,不必平毁,就让它立在那里,立在我大汉新的疆界之上,成为一座永恒的界碑,一座警示所有宵小的丰碑!”
最后,刘禅对内侍道:“取笔墨绢帛来!”
内侍连忙备好。刘禅提笔,饱蘸浓墨,在一幅上好的白色绢帛上,挥毫写下八个大字,笔力遒劲,铁画银钩,透出一股凛然的杀伐之气:
犯我强汉,虽远必诛!
写毕,他掷笔于案,声音响彻大殿:“将此八字,誊抄刊印,传谕四方!通告天下臣民,晓谕四夷藩国:这便是大汉的态度!这便是朕的态度!”
“陛下圣明!”以姜维、杨仪为首的官员激动地拜倒在地,高声呼喊。周群等反对派官员,见天子意志如此坚定,道理又难以驳斥,最终也只能面面相觑,无奈地躬身附和。
一场朝堂风波,就此平息。刘禅的决断,不仅肯定了黄权的做法,更明确地向内外宣示了强汉在崛起过程中的对外政策基调:恩威并施,但威在前,恩在后,核心是坚定不移地维护帝国及其子民的利益与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