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冬深试笔锋,吴宫偏殿聚文星。
清谈玄理遗风在,务实经纶新意生。
顾陆朱张观朝旨,费公温厉察才情。
但得公平服江东,何愁文脉不归廷。
肇元二年的冬意,于江东建业,少了几分北地的凛冽肃杀,多了几分湿冷的缠绵。昔日吴王宫的偏殿群落,如今被临时辟为文科考场,虽无长安未央宫的磅礴气势,却也飞檐斗拱,曲廊回环,别具一番江南韵致。然而,此刻弥漫于此地的,并非往日吴宫宴饮的丝竹管弦之音,而是一种混合着墨香、紧张与期待的特殊氛围。
此地士风,确与中原迥异。自东汉末年以来,中原板荡,战乱频仍,学术多务实际;而江东偏安一隅,加之本地传统与南渡衣冠的影响,士人交谈好玄理,品评重风仪,清谈之风犹存。朝廷开科取士的消息传来,在这片新附未久的土地上激起的波澜,远比中原更为复杂。期盼、观望、疑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交织在众多江东士子的心头。
录尚书事费祎,奉旨总领建业试场。他身着深紫色官袍,腰悬银印青绶,面容温煦,举止从容,立于偏殿主阁的廊檐之下,俯瞰着下方陆续抵达的考生。他的目光平静如水,却深邃难测,仿佛能映照出每一个人心底的思绪。身旁陪着的是从中央抽调来的精明干吏以及部分较为合作的原东吴降官。
“费公,看来江东才俊,对此科亦是踊跃非常啊。”一位原东吴的郎中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试探。
费祎微微一笑,羽扇轻摇(虽值寒冬,此扇似已成其标志):“陛下求贤若渴,四海之内,凡有才学之士,皆予机会,此乃盛世气象。江东人文荟萃,想必不会令陛下与朝廷失望。”他话语温和,却将“朝廷”二字稍稍加重,意在提醒。
宫门外,核验身份的程序同样严格。羽林卫将士虽多为北人,但经过严令训诫,皆板着脸孔,一丝不苟地核对文书,搜查挟带。考生队伍中,颇多衣着华美、操着吴侬软语的士子,他们神情大多不似北地寒门学子那般纯粹的激动或紧张,而是带着一种审慎的打量与矜持的自信。其间,“顾”、“陆”、“朱”、“张”等吴地着姓的子弟,往往三五成群,低声交谈,目光偶尔瞥向宫门之上的费祎,带着探究的意味。
费祎对身旁心腹低语:“江东巨室,树大根深。其子弟来考,若真有才学,朝廷自当录用,以示公允。然若有谁以为可凭家门声望而得便利,或欲借此试探朝廷底线,则需让其明白,科场之内,唯有文章才学,并无门第高低。”心腹凛然称是。
辰时正,钟鼓鸣响。
宫门缓缓闭合。考生们被引至各处分殿廊庑就座。案几笔墨早已备齐,虽处江南,殿宇开阔,寒意依旧侵人肌骨。
第一场:经义。
考题由费祎与长安通气后,结合江东学风略有调整,然核心依旧重在义理阐发。
题目一:“《易》云‘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试论其旨。与荀子《劝学》、扬雄《法言》中重学崇文之思,有何异同?”
此题不仅考对经典的理解,更需比较辨析,带有清谈思辨的色彩,投合了部分江东学子的长处。
题目二:“《春秋》‘尊王攘夷’之大义,于当今大汉再统、吴地新附之局,有何新解?”
此题则更为敏感尖锐,直指现实政治认同,考验考生的政治智慧与立场。
考题下发,殿内反应各异。不少擅长玄谈的士子对第一题面露喜色,顿时文思泉涌,下笔千言,辨析精微,辞藻华丽。然而,过度沉醉于概念演绎者,往往对第二题措手不及,或避重就轻,或言不及义。
一位来自吴郡顾氏的子弟顾谭(虚构),沉吟良久,方谨慎动笔。于第一题,他展示了深厚的家学渊源,阐释精当;于第二题,则巧妙地将“尊王”与当下“归附大汉正统”相结合,将“攘夷”引申为“抵御一切分裂势力,维护天下一统”,既符合经典大义,又顺应了朝廷导向,显得十分得体。
而一位来自会稽的寒门士子,则更直白地写道:“昔者吴割据,亦可谓之‘夷’乎?今归王化,正合‘尊王’之义。天下思安,南北皆盼一统,此乃大势所趋,天命所归。”虽文辞稍逊,其立场却极为鲜明。
费祎漫步于考场之间,偶尔驻足观看,目光扫过考生笔下的文章,心中已有几分计较。他注意到,不少江东士子确实才思敏捷,文采斐然,尤擅论理,然亦有空疏之弊。而对第二题的回答,则清晰地反映出不同人对新朝的态度。
第二场:策论。
此题更为关键,费祎与属下精心拟定,直指江东现实。
题目:“江东之地,鱼盐舟楫之利冠于天下,然亦多豪族庄园,荫户甚众。今朝廷推行新政,如银行钱法、丈量田亩、核定户籍等,于此地当如何施行,方能既利国计,又不扰民生,兼得士民之心?”
此题可谓触及核心利益!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许多士子额角见汗,笔悬半空,迟迟难落。
这个问题太过犀利!赞扬新政,恐开罪本地豪族(其中许多人与在场考生家族关系盘根错节);批评或质疑新政,则明显违背朝廷意志,等于自绝于前途。如何把握其中分寸,极考智慧。
顾谭再次展现了大族子弟的政治敏锐性,他并未直接评判新政利弊,而是从“因地制宜”、“循序渐进”入手,建议:“朝廷新政,本为惠民强国。然江东情势特殊,贸然推行,恐生掣肘。学生以为,可先于大邑设银行分行,以便利商旅、汇兑为先导,使其利自现;清丈田亩,或可先查公田、隐田,对于世家合法之田产,可稍缓图之,待以朝廷德政感化,使其自愿配合……总之,宜缓不宜急,宜导不宜迫。”此论既承认了新政,又为江东豪族争取了缓冲空间,可谓四平八稳。
而那位会稽寒门士子则写得更为直接:“学生以为,朝廷新政,尤以清丈田亩、核定户籍为要!江东之弊,在于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且荫户隐匿,朝廷赋税流失。当行霹雳手段,派刚正之员,彻底清查!虽有阵痛,然长远利于国家,亦可使贫民得享朝廷恩泽。至于豪强反对,正可见其私心,朝廷更应坚持!”言辞激烈,充满理想主义色彩,却也代表了部分下层士人及百姓的心声。
更有甚者,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却通篇都在强调江东特殊性、复杂性,实际未提出任何具体方案,显然是在回避矛盾。
费祎观此情形,心中暗叹:“江东积弊,确非一日可解。通过这些策论,既可观察士子才识,亦可窥探地方舆情。顾氏子所言,虽显世故,却亦属实情,推行新政确需策略。而那会稽学子,虽有锐气,却失于操切。如何取舍平衡,正是为政之难。”
第三场:算学。
考题与长安类似,涉及田亩计算、赋税折算、物流调度等实务。此题对许多习惯于清谈的江东士子而言,不啻于一场噩梦。算筹噼啪声中,不少人抓耳挠腮,满面愁容。顾谭等大族子弟,虽也接触过管理庄园事务,但于此道并非专精,表现中规中矩。反而是一些寒门子弟或家中经营庶务者,对此更为得心应手。这再次印证了诸葛亮与费祎强调算学的用意——选拔务实之才。
第四场:律法。
案例题亦围绕新政展开:
“案例:建业商贾甲,持大量旧钱与私铸劣钱,前往大汉皇家银行分行要求兑换新钱。银行吏员乙依据新规,拒收劣钱,并对旧钱折价兑换。甲不满,聚众于银行门前喧哗,引众人围观。试依《整顿钱法诏》及汉律,析此案之处理。”
此题考察对新律法的理解以及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多数考生都能指出甲聚众喧哗违法,银行乙依规办事无错。但在具体处理上,又见分歧:有主张严惩甲以儆效尤;有主张应以安抚劝导为主,避免激化矛盾;顾谭则提出:“当众明确宣示朝廷律令,使众人知悉。对甲之行为依法薄惩,然对其兑换诉求,可由银行吏员耐心解释折价缘由,或可酌情略作优容,示朝廷宽大之意,如此既可维律法尊严,又可收揽民心。”此论兼顾法理人情,显得颇为老道。
考试终了,钟鸣收卷。
士子们走出考场,神情各异。有的如释重负,有的志得意满,有的垂头丧气,更多的则是相互讨论试题,揣测考官意向。
顾谭与几位相熟的世家子弟汇合,低声交谈。
“顾兄,策论一题,你是如何作答的?那道题可真真是……”一陆姓子弟摇头苦笑。
顾谭淡然一笑:“据实而言,略陈管见罢了。朝廷开科,自有深意,吾等只需坦陈己见,相信费公与朝廷自有明断。”
另一朱姓子弟低声道:“听闻费公治事严谨,此番阅卷,怕是难有转圜之余地。”
顾谭目光微闪:“科场公正,正是朝廷欲示于天下之意。吾辈但凭文章,何需他求?”他话语虽平静,内心却亦不无波澜,家族虽已打点过一些关系,但费祎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令他心中无底。
费祎并未急于离开。他立即召集所有考务官与阅卷官(其中亦有部分江东籍且信誉卓着的学者),于偏殿内室召开紧会议。
室内炭火温暖,气氛却十分严肃。
“诸位,”费祎开门见山,“试卷即刻糊名、誊录。阅卷之事,关乎朝廷信誉,关乎江东人心向背。本官受陛下与丞相重托,主考此地,唯‘公平’二字而已。无论考生来自何家,师承何人,文章面前,人人平等。取其才实学,择其忧国虑民之论。凡有请托、暗示、乃至威逼利诱者,诸位皆需凛然拒之,并即刻报于本官知晓。若有徇私者,休怪本官无情!”他语气依旧温和,但目光扫过之处,人人凛然,尤其是几位江东籍的阅卷官,更是心头一紧,连称不敢。
费祎又缓和语气道:“当然,江东文风,自有其长。清辩玄理,词章华美,亦是才学。评阅之时,不必刻意贬抑,然需把握根本:经义需重根基与见识,策论需重务实与可行,算学需重精确,律法需重明断。凡空洞无物、避重就轻、或悖逆朝廷大政方针者,纵是文采飞扬,亦不可取。”
他深知,此次科考能否在江东顺利推行,能否真正选拔出人才而非引发更大的抵触情绪,关键在于过程的公正与结果的令人信服。他必须一方面高压震慑,杜绝舞弊;另一方面又适当尊重本地学风,以示包容。
接下来的阅卷过程,在费祎的亲自主持与监督下,严格而高效地进行着。阅卷官们分成数房,交叉评阅,争论不休之处,则由费祎最终裁定。他往往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文章优劣所在,其眼光之老辣,判断之精准,令众阅卷官叹服,不敢有丝毫懈怠。
宫外,建业城中,关于科考的议论已是沸反盈天。各大族都在动用自己的渠道打探消息,焦虑地等待着结果。费祎下榻的官驿外,车马明显增多,却都被他以“阅卷期间,概不见客”为由,婉拒于门外。
十日期限将至,最终排名初步拟定。顾谭因其综合能力均衡,尤其是策论中展现出的政治成熟度,名列前茅。那位会稽寒门士子,虽策论激进,算学却极佳,经义亦扎实,亦得以高中。当然,也有不少名声在外的才子,因文章空疏或触犯忌讳而名落孙山。
费祎仔细审阅着最终名单,提笔做了几处细微调整,确保其尽可能反映真实才学,且各阶层、各地区皆有代表,方才颔首通过。
“即刻着人严密誊抄名单与优秀试卷,六百里加急,报送长安陛下与丞相御览。待长安批复后,再行张榜公布。”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寒冷的江风涌入。远处,秦淮河上灯火阑珊。
“江东文脉,终要融入大汉了。”费祎轻声自语,嘴角露出一丝疲惫而欣慰的笑意。这一步,走得虽不易,却终究是稳稳地迈了出去。能否真正服膺江东人心,尚需时日,但科场公平,已开了一个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