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用鉴微清晰地感知着父母心中那股子混杂着困惑、不解的情绪。
他没有直接辩驳。
因为他知道,跟被生活磨砺了一辈子的父母讲大道理,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事情。
他换了一种方式,轻声问道。
“爹,咱们家现在能过上好日子,靠的是什么?”
林根一愣,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随即又像被戳破的气球,泄了气。
“靠你读书,靠……咱们家的安神粉。”
林昭点了点头,稚嫩的脸庞上没有一丝波澜。
“那乡亲们呢?那些起早贪黑采药的叔伯,他们又靠什么过日子?”
第二个问题一出口,林根沉默了。
他仿佛看到了村东头的王瘸子,冒着雨滑进深山,就为了采几株草药给病榻上的婆娘换一剂咳嗽药。
他想到了邻村的张大叔,五十多岁的人了,为了给儿子凑齐束修,每天天不亮就背着背篓进山,傍晚回来时,裤腿上全是划破的血口子。
他们这些人,刨去地里那点微薄的收成,可不就是靠着卖这些山货,换取家里的油盐酱醋吗?
那股子因为被轻视而冲上头顶的火气,不知不觉间,就这么散了。
他粗壮的身子缓缓坐回了长凳上,端起那碗已经半凉的稀粥,却一口也喝不下去。
李氏看着丈夫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更是没底,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来。
在这寂静中,林昭将声音压得很低。
“爹,娘,安神粉的根本是乌灵芝。”
“这件事,只有我们知道。”
是啊!
他们家收那么多杂七杂八的山货,谁会单单注意到那不起眼的、黑乎乎的乌灵芝?
谁又知道那玩意儿磨成粉,竟有那等安神定魂的奇效?
这是他们林家,独一份的秘密!
林昭才不急不缓地抛出了自己的计划。
“所以,第一,断供百草堂。”
他看向父亲,眼神里带着一丝冷意。
“那个钱管事既然瞧不起我们,就让他再也拿不到一包安神粉。”
这话正中林根的下怀。
“第二,我们继续收购干货,尤其是乌灵芝,价格不变。”
“这是收买人心,是为我们林家在林家村立德。”
李氏听着,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她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她知道,不能断了乡亲们的活路。
儿子这法子,既保住了家里的秘密,又不亏待乡里乡亲,她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
林根更是激动,声音沉闷而兴奋。
“对!收买人心!立德!我儿说得对!”
林昭看着父母已经完全被自己引导,这才凑得更近了些,说出了整个计划最核心的一点。
“爹,娘,你们想,这乌灵芝是宝贝,只有我们知道它真正的用法。”
“现在它少了,别人都不在意,这不正是老天爷给咱们家的天大机会吗?”
“咱们悄悄地把它都收上来,就等于把这天底下独一份的好东西,都攒进了咱们自己家的粮仓里。”
听到这里,林根脸上的激动慢慢凝固了。
他品出了一丝别的味道,这法子……似乎不只是立德那么简单。
林昭没有察觉父亲神色的变化,微微一笑,抛出了那句最诱人的话:
“以后,这安神粉,就是我们林家独一无二的招牌。”
“千金不换!”
千金不换!
这四个字先是砸得林根眼冒金星,心中一片火热。
可随即,那火热就变成了滚烫的焦灼。
他那双粗糙的大手在膝盖上用力搓来搓去,仿佛想抓住那金光闪闪的未来,却又被无形的顾虑烫得缩回了手。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林安无知无觉地砸吧着小嘴。
林根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
“昭儿……这……这法子是好,是天大的好事……可……可咱们突然不卖了,镇上那些老主顾,还有村里的乡亲们,该咋说?”
“总不能直接说不卖了吧?那不是得罪人吗?”
李氏也从那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一脸忧虑地点头附和。
“是啊,昭儿。咱们家刚有点好名声,可不能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在他们朴素的观念里,人情和脸面,有时候比钱更重。
林昭看着父母心中那股子被巨大计划冲击后,又迅速回归现实的焦虑与为难。
他立刻伸出两只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这个细微的动作,瞬间就揪住了李氏的心。
“昭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头疼了?”
她声音都变了调,丢下碗筷就凑了过来。
林昭这才抬起眼,用一种带着几分虚弱的语气,平静地抛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爹,娘,这事好办。”
“咱家对外宣布,我因为县试读书太累,劳心过度,落下了头痛的毛病。”
“往后,家里的安神粉,都要留给我自己治病用,再也不对外出售了。”
话音刚落,林昭清晰地看到,母亲心中那股为难的情绪,像是被热汤泼过的雪,瞬间融化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心疼和自责。
“哎哟我的儿!”
李氏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再也顾不得别的,一把将林昭搂进怀里,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都怪娘没用!让你这么小就操这么多心!这书咱不读了!这案首咱不要了!娘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在她看来,这个借口真实得让她心如刀绞。
什么生意,什么名声,在儿子的健康面前,全都是狗屁!
林根也懵了,他呆呆地看着被妻子搂在怀里,显得格外瘦小的儿子,心头猛地一酸。
是啊,儿子才六岁不到,就为这个家挣下了这泼天的富贵,累出毛病来。
谁敢说三道四?
谁家的孩子六岁就能考上案首?
人家案首公子的身体不适,留着独门秘药自己用,这天经地义,谁敢放个屁?
想通了这一层,林根浑身一震。
他那颗被百草堂钱管事气得快要炸开的脑子,此刻被儿子这四两拨千斤的计策,彻底浇灌得通体舒泰!
林昭从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挣出一张小脸,看向已经恍然大悟的父亲,继续说道。
“爹,咱们家继续按照老价钱收乡亲们的山货,尤其是乌灵芝,一文钱都不能少。”
“外面的人问起,就说咱家感念乡亲们以前的帮衬,就算咱家现在开铺子了,也不能断了大家的活路。”
他顿了顿,小脸上露出一抹深邃笑意。
“明面上咱家因为儿子病了,不得已才断了一条财路,这是明修栈道。”
“可实际上,咱们是趁着这个机会,把这天底下独一份的宝贝,悄无声息地全都攒到自己手里,等着将来一飞冲天。”
“这,就叫暗渡陈仓!”
“暗渡陈仓!”
林根嘴里念叨着这个他只在说书先生嘴里听过的词,只觉得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他咂摸着这几个字,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却又有点没抓到实处。
林昭看着父亲的样子,就知道他懂了,但没完全懂。
于是他用小手比划着,压低声音补充道:
“爹,说白了。”
“这就跟您藏私房钱一样。”
“您明着把钱袋子交给娘,说没钱了。”
“可暗地里,您偷偷在墙角旮旯里藏着自己的小金库呢!”
这个比方粗俗,却一下子戳中了林根的痒处,他嘿的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