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试第三场放榜日。
荆州府衙门前,却早已是人声鼎沸,黑压压的人头攒动。
人群中,黄文轩的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手心里全是湿冷的汗。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等榜,而是在等待铡刀落下。
他下意识地瞥向身旁。
林昭依旧是那副雷打不动的平静模样,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他才六岁,瘦小的身子将将到黄文轩的腰际,被拥挤的人潮衬得像一株随时会被踩倒的野草。
可正是这份与年龄、与环境格格不入的镇定,让黄文轩心里愈发发慌。
“吱呀——”
一声悠长而沉重的门轴转动声,府衙朱漆大门缓缓打开。
一名面无表情的官差,在四名按刀甲士的护卫下,抱着一卷长长的榜纸,迈着方步走了出来。
人群瞬间炸了锅,疯狂地向前涌去。
“别挤!前面的别挤!”
“让我看一眼!就一眼!”
官差对这般景象早已司空见惯,他面不改色地将那张写满命运的“再复榜”,重重贴在榜墙上。
“广陵县,李宏!”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艳羡。
这名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沸腾的人群都为之一静。
但这份安静只持续了一瞬,人群再次骚动起来,像一锅滚开的热油。
“黄文轩!越城县黄文轩!”
一道惊喜的喊声传来。
黄文轩浑身剧震,仿佛被一道天雷当头劈中,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疯了似的挤上前去,当亲眼看到榜上那三个熟悉大字时,一股巨大的狂喜如山洪海啸,瞬间将他淹没。
我……我过了?
可紧接着,另一道充满不解的声音尖锐地响起。
“快看!林昭!那个马屁精居然也过了!”
“什么?!”
“这怎么可能!他那篇狗屁不通的马屁文,也能过得了?”
“老天无眼啊!我十年寒窗苦读,竟不如一个六岁小儿的马屁功夫!”
人群的议论声中,一道高傲的身影奋力挤到了最前面。
是陈子昂。
他甚至不屑去看林昭的名字,在他看来,那种靠着旁门左道上位的跳梁小丑,根本不配入他的眼。
他的目光充满自信,从榜首开始往下搜寻。
李宏……嗯,不得不承认此人确有才华。
下一个,就该是我陈子昂了!
他自信满满地往下看。
没有。
再往下。
还是没有。
陈子昂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心头掠过一丝不快。
高知府真是老眼昏花,竟将我排到这么后面?
他强压着怒火,耐着性子,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往下找。
前十,没有。
前二十,没有。
前五十……依旧没有!
陈子昂的呼吸开始急促,额角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那股子在望江楼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意气风发,正在一点点地龟裂。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我的《荆江新渠策》乃是千古一策,足以让天下震动,名留青史!怎么可能榜上无名?!
他像是疯了一样,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贴着冰冷的墙壁,从最后一个名字开始,一个一个地往上倒着查。
汗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周围的人也渐渐发现了这诡异的一幕。
“咦?陈子昂呢?那个被全城传抄文章的越城县才子陈子昂,怎么没上榜?”
“不会吧?他可是这次府试最大的热门啊!”
“找找,再仔细找找!”
然而,从头到尾,从尾到头,任凭他们把榜单看穿,那上面,就是没有“陈子昂”这三个字。
那个在望江楼上被众星捧月、被全城才子追捧的“真狂生”,在决定性的第三场策论之后,被无情地、彻底地淘汰出局。
“噗……”
不知是谁第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一声笑,像是点燃了火药桶的引信。
“哈哈哈!笑死我了!还千古一策?我看是千古第一笑话!”
“这人天天把狂挂在嘴边,结果连个再复都过不了?这脸都丢到家了!”
“你别说,他还真不如那个马屁精!至少人家知道主考官爱吃哪一套,这就叫审时度势,这就叫本事!”
陈子昂呆立当场,血色从他脸上瞬间褪尽,变得如纸一般惨白。
他听着周围人从震惊到毫不掩饰的嘲讽,世界开始天旋地转。
望江楼上的众星捧月……
考场里的奋笔疾书……
自以为是的千古奇策……
一幕幕画面在他脑中飞速闪过,最后轰然一声,全部碎成了满地狼藉。
“不……这剧本不对……”
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哇——”
终于,他再也承受不住这从云端坠入泥潭的巨大落差和羞辱,喉头一甜,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乱糟糟地让开一片空地。
不远处,黄文轩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对林昭说:“他……他他他……这就疯了?”
林昭的目光从昏倒在地的陈子昂身上收回,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
他拉了拉黄文轩的袖子。
“表哥,走了。”
“我们回家报喜,舅爷他们该等急了。”
黄家在荆州府城的宅子,门前两只石狮子被擦洗得干干净净,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黄文轩一脚踏进门槛,整个人还像踩在云端,晕乎乎的。
“回来了?怎么样?!”
黄伯远一见二人身影,猛地从院里冲了出来,声音都带着颤。
黄文轩满脸狂喜,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林昭,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点了点头。
“都……都过了?”黄伯远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过了!”黄文轩终于喊了出来。
“好!”
黄伯远一声爆喝,声音响得院子里的树都扑棱棱掉下几片叶子。
“过了!都过了!哈哈哈哈!我黄家的祖坟冒青烟了!”
他一把抱住自家亲儿子,激动得语无伦次。
屋里,闻声而出的黄景山,慢悠悠地踱步过来。
他捻着花白的胡须,声音里带着一股能压住一切的沉稳:“好了,伯远,别跟个猴儿似的上蹿下跳,成何体统。”
黄伯远这才稍稍冷静了些,但脸上的狂喜依旧掩饰不住:“堂叔!文轩和昭儿都过了!再复榜啊!这可是第三场!”
“我晓得。”黄景山含笑点头,目光落在林昭身上,满是赞许。
黄文轩的兴奋劲还没过,手舞足蹈地补充道:“三爷爷!您是没看见!那个陈子昂,望江楼上多威风啊,结果榜上没他名字,当场就气得喷血,昏死过去了!”
黄景山闻言,眼神古井无波,仿佛在听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邻里八卦。
他捻着胡须,慢条斯理地评价道:“心性如此不堪一击,就算让他侥幸过了这一关,将来入仕,也注定走不远。一篇文章的得失都承受不住,又如何去承受官场那滔天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