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鉴微之力下,山长心中震惊、欣慰、忧虑、决然等种种情绪交织翻涌,最终都归于一种悲壮的沉寂。
“山长,”林昭轻声发问,“白鹿书院的真正目的,并非为了科举,对吗?”
“不错。”苏渊走到石栏边,望着远方沉沉的山影。
“这个王朝病了。一棵名为明德社的寄生树,将它的根须扎进了大晋的四肢百骸,汲取着国朝的养分,让它日渐枯萎。”
他转过身,眼中燃烧着一种决绝的光:“而白鹿书院,就是为大晋寻找并培养能够剜除这毒瘤的良医,是为这棵将死的大树,寻找能啄尽腐朽的啄木鸟!”
林昭只觉胸口猛地一窒,仿佛被无形之手攥住。眼前瞬间闪过藏书楼顶层那些猩红的字迹,耳边似乎又回响起李御史那跨越时空的绝望嘶吼。
“山长……是想让弟子成为那只啄木鸟?”
苏渊的视线如刀锋般,一字一句道:“不是我想,而是你已经是了。从你踏入书院,从你在经义课上展现出洞察人心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会被卷入这个漩涡。”
林昭默然。
他明白,鉴微之力是他的利器,亦是他的宿命。
“弟子……愿听山长驱策。”
“不是听从,是选择。”苏渊摇头,语气变得异常沉重。
“这条路,没有回头。一旦踏上,你面对的将是整个明德社。朝堂、商海、军中、江湖……他们的触手无处不在。你要明白,藏书楼顶层的那些名字,都曾是想为这王朝续命的人。”
林昭的鉴微之力,捕捉到山长内心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栗。
那既是对过去牺牲者的哀悼,也是对一个新生命可能重蹈覆辙的不忍。
“弟子有一问。”林昭忽然抬头。
“说。”
“为何是我?”
苏渊眼中情绪复杂:“因为你的眼睛,能看透人心。因为你的心性,在饥寒交迫中磨砺过。更因为你的策论里,藏着一颗真正想让天下百姓吃饱饭的心。这,便是对抗明德社最强的武器。”
林昭想起了府试策论上的字字句句,想起了恩师魏源的殷切期盼。
原来,命运的丝线早已织就。
“弟子该如何做?”
苏渊唇角牵动了一下,那笑意比夜风更凉。
“你要做的,是韬光养晦,是积蓄实力……毕竟现在的你,还只是一只刚刚破壳的啄木鸟。”
夜风吹过,凉意浸骨。
林昭望着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壮。
一代代人的牺牲,只为扫清这朗朗乾坤下的阴霾。
而今,这沉重的担子,落到了他这副六岁的肩膀上。
“弟子,明白了。”林昭深深一揖,“定不负山长厚望。”
苏渊点了点头,眼中的锋芒敛去,化为一丝关怀。
“记住,藏起你的利爪。你现在的要务,是读书,是成长。待时机成熟,自会有人来寻你。”
离开问心亭时,林昭的内心已是一片澄明。
前路是深渊,敌人是巨木。他这只刚刚破壳的小鸟,唯有磨利自己的喙,迎着风,向上飞。
藏书楼顶层,林昭再次踏入这个埋葬真相的陵墓。
这一次,他没有被那些怨念冲昏头脑。
鉴微之力如丝如缕,小心翼翼地掠过每一本古籍,不再被单一的情绪洪流裹挟,而是冷静地筛选着有用的信息。
《河工疏》、《盐政考》、《漕运志》……一本本手记在他面前摊开,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
林昭运用二阶鉴微的能力,将不同手记中的信息进行交叉比对。
河工疏中提到的德明社某位要员,在盐政考里也有出现,只是换了个名字。
漕运志里记录的贪腐路径,与河工疏中的银两流向高度吻合。
渐渐地,一张横跨数十年的关系网在他脑海中浮现。
德明社不是一个组织,而是一个网络。
一个由无数利益相关者编织而成的巨大蛛网。
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维护既得利益,阻止任何可能动摇根基的变革。
林昭合上最后一本手记,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鉴微之力的持续使用让他精神疲惫,但收获巨大。
“小公子,看得如何?”
守楼老者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声音轻得像羽毛。
林昭没有回头,依旧盯着手中的古籍:“错综复杂,如蛛网般密布。”
“看清脉络了?”老者缓缓踱步到他面前。
“看清了一些。”林昭如实回答。
老者忽然开口道:“看清脉络,别忘了找源头。水混,多是源头脏了。”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瞬间点醒了林昭。
他一直在关注德明社的触手如何延伸,却忽略了最关键的问题,这张网的中心在哪里?谁是那个编织者?
“多谢老先生指点。”林昭深深一揖。
老者摆摆手,重新阖目端坐,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过。
回到观云小筑时,黄文轩正在院子里练拳,齐洲则摇着扇子在一旁指点江山。
“阿昭回来了!”黄文轩收招,大步迎上来,“你最近总是早出晚归的,在忙什么?”
“读书。”林昭随口应道。
齐洲眯着眼打量他:“读什么书能把你读得丢了魂似的?脸都白了。”
看着两人眼中不加掩饰的关切,林昭心中那份因秘密而生的孤寂感,忽然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或许……有些路,不必一个人走到黑。
这个念头一起,他便决定,要用自己的方式让这两人能跟上自己的脚步。
“在看一些史料。”林昭在石桌旁坐下,倒了杯水道。
“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
“什么事?”黄文轩好奇地凑过来。
林昭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像是随口感慨:“我在史书里看到,许多能臣名将,身边总有几个过命的兄弟。一个人再厉害,眼睛也只能看一个方向。你说,是也不是?”
黄文轩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用力一拍胸脯:“阿昭,你别跟我绕弯子了!反正你指东,我绝不往西!要打谁,你吱声就行!”
齐洲手中的扇子却唰地合上,他没有立刻表态,反而审视着林昭。
“阿昭,你今天不对劲。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昭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平静而清晰:“我想做的事,很简单。我想让这天下的百姓,都能吃饱饭。”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齐洲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意有些复杂。
“有意思。不过,让天下人吃饱饭?你知道这七个字背后,要动多少人的饭碗,要掉多少颗脑袋吗?”
“所以,才需要真正的朋友。”林昭转头,目光在两人脸上缓缓扫过。
“过命的兄弟。”
黄文轩依旧是一脸“我听不懂但我支持”的表情,而齐洲则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手中的折扇无意识地敲打着掌心。
夜深了,三人各自回房。
林昭躺在床上,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老者那句话,水混,多是源头脏了。
德明社的源头……究竟在哪?
他闭上眼,鉴微之力在体内缓缓流淌。这场拼图游戏,才刚刚开始。
他需要一片一片地拼凑,直到那只藏在最深处的蜘蛛,露出它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