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府衙派来的马车,在离青山镇尚有十里地的官道岔口停了下来。
赶车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衙役,姓刘,是魏源身边跟了多年的心腹。
他跳下车,看了一眼那个自己从县衙一路护送回来的少年。
少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衣,身形瘦削,一路上除了必要问答,几乎不曾开口,只安静地待在车厢一角,不是看书,便是阖眼假寐,沉静得不像个孩子。
刘衙役并未多言,只是公事公办地说道:“林公子,前面就是青山镇了,镇子口人多眼杂,小的就不送您进去了,您自个儿回去吧。”
林昭从车上下来,对老衙役拱了拱手,声音平淡:“有劳刘叔了。”
刘衙役摆摆手,不多言语,掉转马头,便催着马车沿着原路返回。
魏大人的命令是确保安全送到,任务既已完成,他一刻也不愿多耽搁。
官道之上,唯余林昭孤零零一道身影。
三年了。
他沿着熟悉的乡间土路,不疾不徐地朝镇子的方向走去。
记忆里的青山镇轮廓依旧,青石板路,沿街铺面,只是比三年前要热闹了许多。
最终,他的脚步停在一座青砖黛瓦的大宅院前。这宅子比林家村所有屋舍加起来都气派,朱漆木门,门前两级光洁的石阶。
这里是他祖母黄氏的陪嫁,如今是他们一家在镇上的根。
林昭驻足门前,那张因长途跋涉而略带风霜的脸庞上,并无多少近乡情怯的波澜。
“咚,咚咚。”
片刻之后,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继而是门栓拉动的机括声。
吱呀一声,大门由内拉开。
一个穿着藏青色细棉布短衫的男人出现在门口。男人三十出头,身板挺直,面色红润,下颌蓄着一层短须,手上还沾着些许木屑。
那双曾因常年劳作而显得有些麻木的眼,此刻神采奕奕,带着一股当家做主的沉稳底气。
正是林根。
他瞧见门口站着个风尘仆仆的瘦高少年,先是一怔。
眼前的少年,瞧着不过九、十岁光景,个头却已快到自己胸口了。
林根的脑子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记忆深处那个六岁的孩童身影,与眼前这个身形挺拔的少年,猛然重合。
是他的昭儿。
林根的嘴唇开始哆嗦,眼眶毫无征兆地涨红。
这三年,他靠着儿子留下的营生,日子越过越红火,腰杆一天比一天硬朗,镇上谁见了他不客气地喊一声林掌柜。
他以为自己早已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可此时此刻,所有的坚强与体面,都碎得一塌糊涂。
他几乎是踉跄着从门内冲出,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林昭死死地搂进怀里。
怀中的身躯不再是记忆里那轻飘飘的孩童。
儿子的肩膀已经长开,坚实有力,隔着单薄的衣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骨骼下蕴藏的、属于少年人的力量。
当年那个他单手就能抱起的娃娃,如今,已长成一个需要他用尽全力才能抱满怀的少年了。
一股混杂着心酸与骄傲的滚烫情绪,从林根胸膛直冲喉头。
他想说的话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句哽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门内,听到动静的李氏提着裙角奔出。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藏青色棉布衣裳,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气色比三年前红润康健了太多。
但当她看到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时,所有的矜持与体面顷刻间土崩瓦解。
“昭儿!”
李氏眼泪当即决了堤,她顾不上其他,挤上前,颤抖的双手捧住林昭的脸,从头到脚地打量,泣不成声:“我的儿,怎的瘦成这副模样!在外面是不是没吃饱饭!”
林昭静静看着母亲。
三年岁月,母亲的变化比父亲更甚。
曾因劳苦而微驼的背脊挺直了,曾因贫困而黯淡的眼神明亮了,连说话的声音都洪亮了几分。
这是日子有了盼头,心里有了底气的改变。
“娘,我长高了,自然就显瘦。”林昭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安抚人心的沉稳,“您和爹,看起来都很好。”
李氏边拭泪边笑,那笑容里三分心疼,七分欣慰:“好什么好,天天惦记你想得睡不着。你爹更是,但凡有空就站门口朝外望,念叨着不知哪天昭儿就回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三四岁、虎头虎脑的男童从李氏身后探出脑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林昭。
小家伙养得结实,脸蛋红扑扑的。
李氏察觉到林昭的目光,连忙拉过小男孩:“昭儿,快看,这是你弟弟。你走那会儿,他还是个病恹恹的小东西,现在可皮实了!”
看着弟弟那双不染尘埃的清澈眼睛,林昭那颗被权谋与算计磨砺得坚硬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敲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一缕久违的暖意。
他蹲下身,与小家伙平视,连声音都不自觉地放缓了许多:“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有些怕生,往李氏身后躲了躲,小声说:“我叫林安。”
“还不快叫哥哥!”李氏轻拍了下儿子的后脑。
“哥哥。”小林安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又好奇地问,“哥哥,你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回来的吗?”
“是啊。”林昭笑了,那笑容难得地透出几分真实的暖意,“哥哥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看你。”
“别在门口杵着了,快进屋!”林根总算回过神,连忙招呼,“昭儿赶了一路,快进屋歇着。”
一家人进了院子。院内收拾得井井有条,还种着些花草,处处透着安稳殷实。
“昭儿你先坐,娘去给你做饭!”李氏忙不迭地道,“你爱吃的红烧肉,还有小时候最喜欢的鸡蛋羹,娘这就去弄!”
“娘,不忙。”林昭拉住李氏,“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李氏瞪他一眼,“瞧你瘦的,风一吹都能刮跑。这三年,在外面到底吃了多少苦头?”
林昭看着母亲不容置喙的关切眼神,心中暖流涌动。
无论他在外是何模样,无论他心思多么深沉,在母亲眼中,他永远是那个需要被疼惜的孩子。
“娘,真没吃苦。书院伙食很好,我这是抽条长个子呢。”林昭耐心地解释。
李氏半信半疑,最终还是转身进了厨房,很快,锅碗瓢盆的声响和饭菜的香气便一同飘了出来。
林根搬来椅子让林昭坐下,自己也在对面落座。父子二人相顾,一时竟有些无言。
三年的光阴,在彼此身上都刻下了痕迹,带来了些许陌生。
“爹,这些年,辛苦您了。”林昭先开了口。
“不辛苦,不辛苦。”林根连连摆手,脸上是藏不住的自豪。
“应该的。你看咱家现在,有房有业,你弟弟也养得壮实。这都是托了你的福。”
林昭微微颔首,他能感知到父亲话语里的真诚与骄傲。
这三年来,父亲确实脱胎换骨,不再是那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而是一个有担当的当家人。
这时,小林安跑了过来,怯生生地立在林昭面前:“哥哥,你……你还会走吗?”
林昭看着弟弟眼中的担忧,心头一软:“哥哥这次回来,会待上一段时日。”
“真的?”小林安眼睛一亮。
“真的。”林昭伸手捏了捏弟弟肉乎乎的脸蛋,“不过哥哥以后还是要出去念书,但会常回来看你。”
小林安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哥哥,你在外面学了什么呀?”
林昭想了想,说:“学了很多字,还学了算术。”
“我也认字!”小林安骄傲地挺起小胸膛,“爹教我的!我还会写自己的名字!”
“很厉害。”林昭夸奖道,“那写给哥哥看看?”
小林安立刻兴奋地跑去拿笔墨纸砚,林根在一旁笑道:“这小子机灵,教什么都快,就是性子野,写两个字就想往外跑。”
林昭看着弟弟趴在桌上,一笔一划认真写字的模样,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涌上心头。
这便是家,是血脉相连的归宿。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波谲云诡,这里,永远是他最后的港湾。
厨房里,李氏的声音隔着饭菜的香气传来:“昭儿,再等会儿,饭马上就好!”
林昭扬声应了一句,看着眼前这幅温馨的画面,那颗在风雨中淬炼得坚硬如铁的心,终于彻底柔软下来。
回家的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