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如野火燎原,一夜之间烧遍了整座府学。
学规辩会四个字如惊雷炸响,彻底撕开了府学表面的平静。
这已不再是赵恒一人的命运之争,而是寒门与权贵、新理念与旧秩序的正面交锋。
寒门学子们看到了挑战权威的希望,权贵子弟们则视之为对既有秩序的挑衅。
整座府学如被点燃的火药桶,随时可能爆发。
翌日午时未到,讲武堂内外已被围得密不透风。
林昭佝偻着身子挤在人群中,脸上写满了紧张和不安,偶尔还怯生生地避开旁人的目光。
但那双看似惶恐的眼瞳深处,鉴微神通正如蛛网般铺开,将四周每一丝情绪波动尽收眼底。
前排权贵子弟身上散发着冷漠与轻蔑,后排寒门学子则燃烧着愤懑与期待。
整个讲武堂如同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来了!来了!”有人高声喊道。
执事推开人群,将赵恒从拘禁处带来,立于堂下。
赵恒一身青布长衫,神色平静如水,但林昭通过鉴微感知到,他体内正燃烧着一股压抑的怒火。
当赵恒看到为他一人而对抗整个府学高层的郭夫子时,那道身形虽然老迈,脊梁却挺得笔直如枪,双目瞬间泛红。
他目光扫过人群,与角落里林昭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对上了一瞬。
林昭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周文正端坐主位,神情威严如山。左侧是陈夫子胸有成竹,右侧是郭夫子,须发皆白,但双目炯炯有神。
“诸位学子,”周文正开口道,“今日辩会,为的是正本清源,明辨是非。两位夫子将就祖宗旧规是否适用于今日府学展开辩论。”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严肃:“辩会结果,将决定赵恒的去留!”
陈夫子缓缓起身,拂了拂袖口的细褶,目光扫过满堂学子时,那双老眼中闪过一抹猎人般的光芒。
“诸位学子,”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如戏台上的名角,“今日老夫便与诸位论一论,何为规矩,何为教化!”
“《论语》有云:不学礼,无以立。府学设立,正是为了教化学子,让诸位知礼明理,他日入仕,方能成为朝廷栋梁!”
前排权贵子弟纷纷点头称是。
陈夫子见状,声音更加洪亮:“然则,若任由学子在府学内动武生事,视规矩如无物,那府学还成什么样子?岂不是成了绿林好汉聚义的山头?”
“说得好!”冯凯带头大笑,“陈夫子说得对!府学是读书的地方,不是练武的地方!”
陈夫子抚须微笑,继续道:“更何况,时代在变,制度在变。太祖皇帝当年定下的规矩,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权宜之计。如今天下太平,民风淳朴,哪里还用得着什么见义勇为?”
他停顿片刻,声音变得严厉:“若人人都以见义勇为为借口,随意动武,那府学成何体统?朝廷成何体统?天下成何体统?”
前排权贵子弟立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而后排的寒门学子们却面面相觑,不少人眼中闪过迷茫之色。
林昭在人群中冷眼旁观,通过鉴微感知到陈夫子心中的得意与算计。
这老狐狸把问题偷换了概念,将赵恒的正当防护说成了主动生事,将祖宗成法说成了过时条文。
果然,不少学子被他的话语所迷惑,开始窃窃私语。
“陈夫子说得有道理啊…”
“确实,动武总是不对的…”
“太祖的规矩是不是真的过时了?”
陈夫子见人心开始动摇,趁热打铁道:“诸位且看,这赵恒不过是一介武夫,粗鄙不堪。在饭堂动手,当众伤人,这便是所谓的见义勇为吗?”
他指着堂下的赵恒,声音尖锐:“老夫看来,这不过是仗着一身蛮力,逞强好斗罢了!若任由此等风气蔓延,府学还如何教化学子?”
“说得好!”冯凯起身鼓掌,“我等读书人,当以德服人,以理服人,岂能如莽夫一般动手?”
前排权贵子弟纷纷附和,声势一时甚壮。
郭夫子缓缓起身,那双被岁月侵蚀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却亮得像星辰。
“陈夫子,”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讲武堂,“老朽且问你,何为迂腐?何为变通?”
陈夫子轻蔑一笑:“自然是因循守旧,不知权变为迂腐。识时务,懂进退为变通。”
“好一个识时务!”郭夫子须发皆张,“那老朽再问你,若有一日,有人说太祖皇帝的江山制度也是迂腐守旧,是否也该变通抛弃?”
此言一出,陈夫子脸色微变。这顶帽子扣下来,他可担不起。
“郭夫子这是强词夺理!”陈夫子急忙反击,“江山社稷岂能与学堂小规相提并论?”
“小规?”郭夫子冷笑,“太祖皇帝亲定的金科玉律,在陈夫子眼中竟成了小规?”
讲武堂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剑拔弩张。
陈夫子额上渗出细汗,但很快又镇定下来。身为府学教习多年,他的辩论经验何等丰富。
“郭夫子这是偷换概念,”陈夫子声音恢复了镇定,“老夫并非否定太祖皇帝的圣明,而是说具体的执行细则需要因时制宜。”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抑扬顿挫:“诸位想想,太祖皇帝定下此规之时,正值开国之初,天下未定,确实需要培养血性之士。但如今天下太平,民风淳朴,再用当年的标准,岂不是刻舟求剑?”
前排的权贵子弟纷纷点头称是。确实,陈夫子这话听起来有理有据。
郭夫子握拐的手指微微发白,那双曾经明亮如星的眼眸中第一次浮现出茫然之色。
二十年的沉寂,让他在这舌剑唇枪的战场上显得生疏了。
“况且,”陈夫子乘胜追击。
“那赵恒在饭堂的所作所为,当真是见义勇为吗?老夫看来,不过是血气方刚,意气用事罢了!”
他指着堂下的赵恒,声音尖锐:“身为府学学子,首要的是修身齐家,岂能如江湖莽夫一般,动辄以武犯禁?”
郭夫子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一时语塞。
讲武堂内的气氛开始向陈夫子倾斜,不少原本中立的学子也开始觉得郭夫子过于固执。
毕竟,陈夫子的话听起来更合乎常理。
赵恒立于堂下,拳头攥得死紧。
他看着为了自己而苦苦支撑的郭夫子,心中涌起一阵愧疚与不甘。
林昭混在人群中,眼神一凛。
通过鉴微,他清楚地感知到整个讲武堂的情绪流向正在发生变化。
郭夫子身上的那股昂扬斗志在渐渐黯淡,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与挫败。
而陈夫子则越发得意,周身散发着胜券在握的从容。
不能再等了。
林昭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锁定了身旁不远处的舍友钱理。
通过鉴微,他感知到钱理身上翻涌着强烈的焦虑、不甘,以及对郭夫子的崇敬。
这个埋头苦读却始终不得志的寒门学子,心中对权贵的不公早已积怨已久,而郭夫子的遭遇,无疑触动了他内心最柔软的那根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