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管材滚下来的时候,陈浩正弯腰解绳扣。他愣了一下,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拖车边缘——刚才明明卡得死死的。
“是不是没捆牢?”他嘟囔着,伸手去扶。
娜娜已经走到了水车底座旁,头也没回:“固定方式无误,是地面沉降了三毫米。”
“啊?这也能感觉到?”
“我能感觉到你上个月偷吃了两包薯片。”她蹲下身,指尖在终端划了几下,“基础桩体受力不均,导致上层框架轻微偏移。你现在碰它,等于在给歪脖子病人按摩。”
陈浩缩回手,挠了挠后脑勺:“所以……它要塌?”
“不会塌,但装上去的驱动装置会炸。”
“语气跟说‘饭煮糊了’一样淡定。”
“因为这不是第一次出问题。”她站起身,金属手指轻敲主轴接口处,“角度偏差七点三度,扭矩传导效率下降百分之四十以上,运转三分钟内必然共振撕裂。”
陈浩仰头看着还没完全竖起来的铁架子,像看一头还没驯服的野牛。“那咱们现在是修牛,还是改鞍?”
“两个都修。”
太阳刚爬上河岸,风从下游吹来,带着点湿气和泥土味。他们没回基地,直接在现场摊开了图纸。陈浩盘腿坐在一块平整石板上,焊枪搁在膝盖边,手里捏着半块压缩饼啃了一口,腮帮子鼓鼓地问:“你说这玩意儿非得严丝合缝?就不能凑合一下,反正水流又看不见?”
“能凑合的叫手工课作业。”娜娜把三维模型投在终端屏幕上,旋转着展示连接部位,“这里是动力输出核心,不是鞋跟掉了拿胶带缠就行。”
“我上次用胶带修过收音机,用了三个月呢。”
“那三个月里它每天早上八点自动播放京剧《空城计》。”
“挺好听的。”
“但它把你吓醒两次,还让隔壁鸟笼里的鹦鹉学会了唱‘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陈浩咧嘴笑了下,随即叹了口气:“行吧,你说怎么改。”
她调出一组新参数:“需要一个可调节支架,能实时微调安装面水平度。我提供设计图,你负责现场焊接。”
“又是我动手?”
“你的焊接合格率比上个月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二。”
“那是我摔焊枪摔习惯了。”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撑着石头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拎起工具箱走向回收来的金属堆。昨天拖回来的九组管材整齐码在一旁,他挑了两根笔直的,比划了一下长度,又顺手捡了块废弃钢板当基板。
“你要是在工地打工,老板肯定天天请你吃饭。”娜娜站在旁边记录材料编号。
“那是,我这种人才去哪都能发光发热。”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钢板固定在夹具上,打开便携式切割机,“尤其是火光特别旺的时候。”
火花四溅中,第一块支座胚体被切了下来。他动作不算快,但稳,每一步都照着娜娜传过来的尺寸来,偶尔歪了点,就拿锉刀慢慢磨平。
中午前,四个可调支座做好了。他擦了把汗,衣服已经被火星烧出几个小洞,胸口位置还冒着烟。
“你这身回头能当筛子用。”娜娜接过零件逐一检测。
“透气性强,适合夏天。”
她没接话,而是把第一个支座装进预定位置,启动微型液压杆测试承重。屏幕跳了几组数据,红灯闪了一下。
“左边低了一点五毫米。”
“啥?这么精确?”
“不然你以为我为啥不让你用锤子敲着试试?”
“我以为你会说‘凭感觉’。”
“我不是厨师。”
第二次调整花了二十分钟。第三次,误差缩小到零点二毫米。第四次,终端终于跳出绿色提示框:【匹配完成】。
陈浩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你说人活着是不是就是为了等这个绿灯?”
“你现在看到的是预估值,还没真正对接。”
“你就不能让人高兴一会儿?”
“可以。等你高兴完了再干活。”
他翻了个白眼,挣扎着爬起来,两人合力把驱动舱吊装到位。这次过程安静得多,没有警报,没有闪烁红光,只有机械臂缓缓推进时细微的嗡鸣。
最后一颗螺栓拧紧时,终端弹出一行字:【传动系统对接成功,模拟运转稳定,效率预估89.6%】
陈浩盯着那串数字看了五秒,忽然笑出声:“哎哟,还真行?”
娜娜收回机械臂,指尖轻点屏幕确认各项指标:“三次试装,七次参数修正,耗时六小时十八分钟。比预计快了四十三分钟。”
“说明咱俩越来越默契了。”
“说明你终于学会看图纸上的箭头方向了。”
“以前我看箭头都以为是装饰画。”
傍晚的风吹得更急了些,卷起地上的碎屑和焊渣。水车主体已经基本成型,巨大的轮框立在河岸高台上,叶片还没全装,但轮廓已显出几分威势。驱动舱嵌在核心位置,像一颗刚刚安放好的心脏。
陈浩蹲在底座旁,手里还握着焊枪,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仰头望着那个他曾觉得“随便挂河上就能转”的庞然大物。
“你说它要是真转起来,会不会发出‘呜——’那种声音?像火车似的。”
“根据流体力学模型,它会发出低频嗡鸣,接近c调。”
“那你能不能给它加个喇叭,让它边转边放音乐?”
“不能。而且你不配提这种建议。”
“我这是提升项目幸福感。”
“你的幸福感建立在别人耳膜受损的基础上。”
他嘿嘿笑了两声,没再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铁架。金属冰凉,纹路粗糙,但结实。
娜娜站在控制台前,正在同步最后一批数据。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得很快,一串串信息滚动刷新。忽然,终端发出一声短促提示音。
她停了下来。
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陈浩察觉到动静,扭头问:“咋了?”
她没回答,而是重新调出传动系统的实时监测图。曲线平稳,数值正常,一切看起来都没问题。
但她又看了一眼主轴连接点的热成像反馈。
温度分布……有点不对。
不是故障,也不是报警,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异常——左侧支撑环的热辐射比右侧高出0.8摄氏度。
几乎可以忽略。
但她知道,有些崩塌,就是从这种“几乎可以忽略”开始的。
她转身看向陈浩,声音依旧平静:“把焊枪给我。”
陈浩一愣:“又要改?”
“先拆掉第三个支座。”
“不是刚装好吗?”
“它在发热。”
“谁?”
“支架。还有你焊的那道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