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熄灭后,焊缝还泛着暗红。
陈浩没松手,焊枪悬在半空,像怕惊扰什么刚睡着的东西。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口气撞在防护面罩上,凝成一层白雾,又慢慢散开。
“焊接完成。”娜娜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接头熔深达标,无气孔与虚焊。”
“也就是说……”他摘下面罩,咧嘴,“咱这手工货,至少能活过开机三秒?”
“目前仅通过静态检测。”她指尖划过终端屏幕,“下一步需承受八百度高温与两百安培电流冲击。你做的这个零件,现在只是个能导电的金属块。”
“哎,别泼水这么快。”他摆手,“好歹让我先得意十秒。”
“计时开始。”
他翻了个白眼,低头检查继电器本体。合金表面有细微划痕,是之前铣削时留下的,不规则,但不影响结构。他伸手摸了摸,指尖传来微糙的触感,像是摸到了某种荒星野兽蜕下的鳞片。
“接下来是冷却。”娜娜说,“必须控制降温速率,否则内部应力会导致裂纹。”
“不能吹风?”
“可以,但要用惰性气体缓释冷却。我们只有十五升储备氮气。”
“那就省着点用。”他站起身,把零件固定在支架上,“你说开几档?”
“初始流量每分钟0.3升,持续十分钟,之后递减。”
他扭开阀门,气流嘶嘶作响,像一条细蛇在耳边爬行。红色的焊缝渐渐变暗,从樱桃红到铁灰,最后沉入金属原本的冷色调中。
“红外扫描显示温度梯度均匀。”娜娜盯着数据,“无局部积热点。”
“那就是成了?”
“初步稳定。”
“你就不能一次把话说完?”他抱怨,“非得一句一句挤牙膏。”
“信息输出遵循精确优先原则。”
“那你倒是给我来个‘完全合格’啊。”
“请等待测试结果。”
他哼了一声,靠在工作台边,顺手抓起一瓶水猛灌一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工装裤上,洇出一块深色。
“下一步干啥?”
“对触点区域进行曲面压制。”她调出三维模型,“当前公差为±0.12毫米,需压缩至±0.05。”
“又要绣花?”
“准确说是精密塑形。”
“我告诉你,我小时候捏橡皮泥都没这么认真。”
“这次失败的成本更高。”
“我知道,我知道。”他放下水瓶,“不就是高压击穿、短路爆炸、窑炉报废、咱们俩被热浪掀飞嘛,小事一桩。”
娜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人又在用玩笑盖住紧张。
但他不说破,她也不拆穿。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一个负责焦虑,一个负责装傻,刚好平衡。
“压制工具准备好了。”她指向角落里的手动微调台,“上次改装的夹具仍可用。”
他走过去,把合金块卡进夹具。旋钮转了一圈,压力表微微跳动。
“第一次试压,建议加载至三千牛顿。”
“三千?听着像买菜报价。”
“这是力值单位。”
“我知道,但我就是不想显得太专业。”
他缓缓加压,手轮转动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显示屏上的数字一点点上升:两千五、两千八、两千九百五十……
“停。”娜娜突然说。
“咋了?”
“形变速率异常,右上角出现局部凹陷趋势。”
他立刻松手,压力归零。
取下零件一看,果然,曲面边缘有点塌,像被人用指甲轻轻按了一下。
“废了?”
“未达标准,但可修复。”
“怎么修?”
“放弃整体压制,改用分段点压法。利用金属弹性回弹特性,逐步逼近目标弧度。”
“听着像心理治疗。”
“什么意思?”
“一点一点,慢慢矫正。”
“这不是比喻。”
“我知道,我就是在夸你。”
她没回应,只是重新设定了操作流程。
第二次尝试,他们改成每次加压一千牛顿,保持三分钟,释放,再重复。每一次都用三维扫描记录微小变化。
第三次,第四次……直到第六次,弧度终于接近理想值。
“最后一次微调。”她说,“目标偏差小于0.06。”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上紧夹具。
手轮缓缓转动,他的手臂绷直,手指关节微微发白。汗水从额角滑下来,掉在金属台上,啪嗒一声。
“停。”她轻声说。
他立刻松手。
扫描结果显示:曲率误差±0.048毫米。
“合格。”她点头。
“我就说我能行。”他笑出声,整个人往后一仰,差点撞翻椅子,“你看,人类的手工智慧,终究战胜了冰冷的机器标准。”
“你用了七次才成功。”
“那也比重开一局强。”
“现在进入绝缘封装环节。”她拿起那瓶仅剩的陶瓷涂料,“三十毫升,一次性作业。”
“压力又来了。”
“不是压力,是限制条件。”
“你非得把浪漫切成片儿晾干吗?”
“我只是陈述事实。”
他接过瓶子,拧开盖子,毛刷蘸取少许,悬在零件上方。
手有点抖。
“呼吸频率升高。”她说,“建议调整姿势。”
“我不是紧张。”
“数据显示你的心率提升了百分之二十二。”
“那是我激动!”
“激动也会影响稳定性。”
他闭上眼,做了三次深呼吸,再睁眼时,手稳了些。
第一笔落下,涂料顺着曲面延展,透明薄膜逐渐覆盖金属。
可起笔稍重,边缘出现断层,像是地图上突然中断的公路。
“涂层连续性受损。”娜娜说,“若不补救,介电强度将下降百分之四十。”
“还有救吗?”
“有。采用毛细引流法。”
“听着像江湖偏方。”
“原理是利用液体表面张力自动填补缺损区域。你需要将涂料滴于高点,让它自然流动。”
“那我得转着涂?”
“正确。”
他小心翼翼滴下一小滴,然后缓慢旋转零件本体。涂料如溪流般沿着曲面蔓延,一点点填平断裂处。
整个过程安静得只能听见气阀漏气的微响和他偶尔的吞咽声。
“厚度检测中……”娜娜盯着传感器,“最终偏差±0.006毫米。”
“达标了?”
“达标。”
他猛地举起双手,差点打翻瓶子:“耶!荒星首枚手工继电器,正式封神!”
“尚未通过耐压测试。”
“你能不能等它死了再念悼词?”
“我只是提前预警风险。”
“行吧。”他摆手,“来吧,让它见见世面。”
他们将零件移至测试台,连接模拟电路。娜娜启动程序,电压逐步提升。
五百伏、八百伏、一千二百伏……
指示灯稳定亮着。
“通过介电测试。”她说。
“那再来点狠的。”
他们接入高温模拟舱,设定八百度环境,持续三十分钟。
零件外壳微微发烫,但结构完整,无变形,无裂纹。
“热稳定性合格。”
“也就是说……”他搓着手,“可以装机了?”
“理论上可行。”
“那就别理论了。”
他们带着零件走向窑炉控制区。接口位置在主控箱侧面,四个插脚需要精准对位。
陈浩拿起零件,往里插。
卡住。
“接触阻抗过高。”娜娜扫描后说,“插脚边缘存在微小毛刺,导致无法完全嵌合。”
“那就打磨。”
“普通砂纸精度不足,可能损伤镀层。”
“那怎么办?”
“使用纳米磨头,单次修整量控制在0.002毫米以内。”
她取出微型装置,对着插脚轻轻打磨。金属碎屑如金粉般飘落,在灯光下闪了一下,消失不见。
“再次尝试。”
他重新对接,这次依旧慢,但更稳。
磁力导向夹具辅助定位,零件缓缓推进。
咔哒。
一声轻响。
“连接成功。”娜娜说,“b相电压恢复,系统自检启动。”
主控屏上,温度曲线开始回升,从室温缓缓爬升。
“它……真的活了?”他盯着屏幕,声音有点抖。
“初步运行正常,但仍需完整热循环验证。”
“多久?”
“六小时。”
“也就是说……”他咧嘴一笑,“咱们得在这儿守一夜?”
“是。”
他叹了口气,从角落拖来一张折叠椅,一屁股坐下,翘起腿,手里攥着那个空了的涂料瓶。
“你知道吗?”他说,“我觉得这瓶子该留着。”
“为什么?”
“纪念意义。”他晃了晃瓶子,“见证了一个学渣如何用一瓶胶水和一堆废铁,拯救了整个生产线。”
“严格来说,涂料不是胶水。”
“但在我的人生字典里,能粘东西的都叫胶水。”
她没反驳。
他知道她不会反驳——因为她知道,这一刻的轻松,是用多少次失败换来的。
屏幕上的温度继续上升,数字跳动着,像心跳。
他靠在椅背上,眼睛盯着窑炉门,手里转着空瓶。
“你说……”他忽然开口,“如果这玩意儿真撑过六小时,咱们要不要给它起个名字?”
娜娜站在终端前,机身微微前倾,监测着每一项参数。
她没回头。
只说了一句:
“等它活过今晚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