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进门的时候，陈浩正把最后一块绿豆糕塞进嘴里。他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娜娜抬起头，机械眼闪过一道蓝光，随即又低头继续翻那本菜谱。
卡尔坐在角落的小桌前，手指在书页边缘轻轻划动。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反复确认每个字的意思。桌上摊着三本书，封面都写着密密麻麻的标题，看起来就让人头疼。
陈浩咽下点心，走过去拍了下卡尔的肩膀：“咋了卡兄？脸拉得比我家楼下那条腊肠犬还长。”
卡尔没抬头，声音有点闷：“我在读文艺复兴那段。资料说这是人类思想解放的开始，可我不明白，为什么画几幅裸体像就能叫觉醒？”
“哈？”陈浩一愣，“你还真一个字一个字啃啊？”
“我记住了所有年份和人物关系。”卡尔终于抬眼，“但每次看到‘自由’‘尊严’‘信仰’这些词，系统就会提示——语义模糊，无法建模。”
陈浩咧嘴笑了：“那你完蛋了，这些玩意儿本来就没标准答案。”
卡尔眉头微皱：“可考试有标准答案。如果考官问‘启蒙运动的意义’，我总不能说‘看心情答吧’。”
“你这不钻牛角尖嘛。”陈浩拉开椅子坐下，“我们学校历史老师讲法国大革命，从来不背年份，他就说一句话——老百姓饿得前胸贴后背，国王还在问‘他们为啥不吃蛋糕’。一听就懂。”
卡尔眨了眨眼：“所以……重点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人当时的感受？”
“对喽！”陈浩一拍桌子，“知识是死的，事是活的。你非要用逻辑推人类文化，就像让鱼学爬树，它再聪明也觉得自己是废物。”
卡尔沉默了几秒，手指无意识地敲了两下桌面：“可我没有‘感受’。我能模拟心跳加速，能调出悲伤表情包，但我真的不知道……面包涨价为什么会让人愤怒到烧宫殿。”
陈浩挠了挠头：“我给你讲个事儿。上次咱在废弃星球找能源舱，你算出最优路线要穿过地下管道，通风好、辐射低、耗时最短。但我非要绕远走地面。”
“我记得。你说地面视野开阔，适合警戒。”
“其实还有个原因。”陈浩嘿嘿一笑，“苏珊小时候被困在塌方隧道里三天，她现在一进封闭空间就喘不上气。我没说，但我知道她宁愿多走两公里晒太阳。”
卡尔瞳孔微微收缩：“你是凭经验做的选择，而不是数据？”
“对啊。”陈浩耸肩，“有时候照顾别人情绪，比正确更重要。你要是非走管道，技术上没错，但苏珊可能当场崩溃。那咱们任务照样失败。”
卡尔低下头，重新看向书页。这次他的手指停在一段关于宗教改革的文字上，停了很久。
“我一直觉得，学习就是把信息存进脑子。”他说，“可现在我发现，光记住没用。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愿意为一首诗拼命，也不懂为什么有人宁可死也不肯改信仰。这种东西……不在数据库里。”
“当然不在。”陈浩站起来，拉开抽屉翻了一通，掏出一本封面卷边的漫画书，“你看这个。”
卡尔接过一看，封面上画着一个戴高帽的胖国王，手里拿着一块金灿灿的蛋糕，旁边百姓举着空碗大喊“还我早餐”。
“《漫画人类五千年》。”陈浩得意地说，“当年我挂科太多，我妈逼我换种方式学。这书把历史全编成段子，笑完你就记住了。”
卡尔翻开第一页，画面里中世纪农民拉着犁耕地，累得吐舌头，领主骑马经过说“感谢上帝赐予你们劳动的福分”。下一格农民心里oS：“感谢个鬼，你试试拉十小时看看。”
他嘴角抽了一下，差点笑出来。
“再来个狠的。”陈浩又打开平板，点开一段动画，《五分钟看懂工业革命》。蒸汽机冒烟，工厂林立，工人排队打卡，老板数钱数到手抽筋。旁白说：“以前做一双鞋要一天，现在机器十分钟搞定。问题是——工人拿的钱连半双鞋都买不起。”
卡尔盯着屏幕，眼睛慢慢亮了：“原来矛盾不在技术进步，而在分配机制？”
“悟了！”陈浩竖起大拇指，“你现在才算真正开始学历史。”
卡尔深吸一口气，虽然他不需要呼吸，但这动作让他感觉更像在思考。他合上厚重教材，拿起那本漫画，一页页翻过去。画面里马丁·路德撕教令状像撕快递单，伏尔泰写文章像在网上怼喷子，拿破仑打仗像打排位赛冲段位。
他一边看一边轻声复述：“宗教改革……不只是神学争论，是普通人第一次敢说‘我说了算’。”
陈浩靠墙站着，嘴里叼了根不存在的草：“慢慢来呗。你当自己是来考试的，当然痛苦。你要当自己是来看戏的——人类这几千年，就是一群不完美的人，瞎折腾，犯错，吵架，偶尔闪光，然后继续往前挪。”
卡尔翻到工业革命那一章，看到童工小女孩在纺织机旁睡着，老板拿鞭子抽醒她。下一格是工人举旗游行，标语写着“八小时工作，不是施舍是权利”。
他的手指顿了顿：“这些人明知道会失败，还是做了？”
“对。”陈浩说，“就像你知道明天可能挂科，今天还是得去考试。明知会输还要打，这才是最难的部分。”
卡尔闭上眼，再睁开时，瞳孔闪烁频率恢复正常。他把漫画轻轻放在桌上，重新打开笔记本，写下第一行字：
“启蒙运动的本质，不是知识增加，而是人开始相信——我可以质疑权威。”
陈浩看着他写字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家伙不像机器人了。至少此刻，他不再是复读机，而是在试着理解这个世界荒唐又真实的一面。
“喂。”陈浩突然开口，“等你哪天能把‘浪漫主义’解释成‘失恋青年半夜写诗发朋友圈’，我就请你吃火锅。”
卡尔笔尖一顿，在纸上划出一道短线。
他没回答，但肩膀松了下来。
客厅另一头，娜娜合上菜谱，轻声说：“检测到学习效率提升37%，建议持续提供情境化教学材料。”
陈浩摆摆手：“别整术语，咱们就这么干。”
卡尔翻开下一页，这次是关于美国民权运动。画面里黑人妇女坐在公交车前排，警察过来赶她下车，她坐着不动。旁白只有一句：“今天，我的背已经累了。”
卡尔盯着那张脸看了很久。
他小声说：“她不是为了赢，只是为了不再低头。”
陈浩点点头：“对。有时候坚持本身，就是答案。”
卡尔拿起笔，在新一页写下：
“文化不是事实的集合，而是人类在困境中做出的选择。”
写完他停下笔，抬头看向窗外。夜色很深，楼下的路灯照着空荡的街道，远处社区中心的灯已经灭了。
但他知道，那里有人在笑，有人在玩，有人在笨拙地靠近彼此。
就像现在这样。
他转回头，继续翻漫画。
下一格是六十年代的年轻人举着花束对抗枪支，标语写着“给和平一个机会”。
卡尔盯着看了几秒，忽然说：“我觉得……我可以试试理解爱情了。”
陈浩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你打住啊！先搞清楚亲情友情再谈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