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泪在地上滚出一道湿痕,像条认得路的虫子。陈三槐踩进去,脚底立刻发烫,灰线顺着鞋底裂缝往上爬,钻进袜子,贴着脚心画了个符。
他没抖腿。
抖腿是弱者的行为,而他只是穷,不是弱。
王寡妇的破庙在乱葬岗边上,屋顶塌了半边,供桌底下养着三只瘸腿野猫。她坐在蒲团上,手里捏着半截红绳,指甲缝里全是浆糊和血痂。见他进来,没抬头,只把红绳往怀里收了收。
“你来了。”她说,“脚上有泪。”
“你看见了?”陈三槐把脚抬了抬,“它自己动的。”
“它认得我。”王寡妇终于抬头,鬓角那撮染过的黑发裂了道白缝,“你师父走前,用桃符引过路。这泪,是从他眼睛里流出来的。”
陈三槐没接话,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烧剩的纸灰,轻轻抖开。灰片上歪歪扭扭浮着几个字:“第九种,活人血点睛。”
“你编过几次?”
“七次。”她声音低下去,“再编一次,头发就全白了。”
“第八次呢?”
“第八次……”她咬了咬牙,“你爹的名字出现在地府催债榜上,第九次——你就会死在自己坟里。”
陈三槐蹲下来,右眼一热,一滴金泪砸在她手背上。她猛地抽手,桃符裂痕却亮了,浮出一段画面:他师父躺在棺材里,手指勾着王寡妇的发丝,一缕血从她手腕滴进幡面,画面外传来一句:“她每编一次,就替你承一年阳寿。”
画面消失。
王寡妇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忽然笑了:“你师父说我命硬,能扛债。可他没说,扛的是你的命。”
“所以你不肯编?”
“我不怕死。”她抬头,眼里有火,“我怕你不知道是谁替你死的。”
陈三槐伸手,把桃符按回她掌心:“我爹的债,不该由你来还。”
她盯着他看了三秒,突然扯下一根头发,又从袖中抽出一把锈剪,咔嚓剪断指甲。红绳在她手中翻转,七十二道结法走了一遍,最后那根线头,她咬破手指,蘸血一点。
幡成了。
巴掌大的小幡,红布黑边,幡尾垂着七根发丝。她刚要放下,地面突然震动,一道裂纹从幡下蔓延,浮现出半截棺材纹路,和城南新坟碑底的符文一模一样。
“这就是第九种。”她声音发虚,“以活人血为引,把名字焊进轮回阵。你踩的金泪,就是阵眼坐标。”
陈三槐伸手去拿幡,她却缩手:“这幡一出,我阳寿只剩三年。”
“三年够了。”他夺过幡,塞进怀里,“我给你找个兼职,地府社保代缴,包五险一金。”
她没笑。
他知道她不会笑。
穷人的幽默,向来只有自己听得懂。
他转身要走,她忽然喊住他:“床底下有个暗格,你爹以前常去。”
“他知道什么?”
“他知道当铺不是当铺。”她靠回墙角,闭上眼,“是放贷点。抵押的东西,最后都去了十八层地狱。”
陈三槐站在她床边,低头看那块松动的地板。他没弯腰,而是从算盘上弹出一颗珠子,砸向地面。珠子落地,没弹起,反而陷进去半寸,拼出个“信”字。
他伸手去抠。
暗格封着一层灰,灰上浮着暗红纹路,像干涸的血。他右眼又热了,金泪滴上去,灰层开始融化,露出半张泛黄的纸。
血书。
字是用毛笔蘸血写的,笔锋颤抖,像是写的时候手被刀抵着:
“当铺账房实为阴间放贷人,所有抵押物最终都流向十八层地狱。陆离坐镇地府资本部,操控三十七种阴阳利率。勿信‘黄金抵押’,实为柳枝裹金箔。勿信‘功德抵债’,实为子孙运抵押。吾已签下阴阳阴阳合同,魂契绑定三槐,若他阳寿不足,由我代偿。——父字。”
陈三槐看完,没动。
他盯着血书背面,那里有半枚指纹,边缘模糊,但纹路清晰。他认得这指纹——太爷爷在地府养老院刷电子签到机时,总用右手拇指,按完还要蹭两下,说是防黑客。
他爹的血书上,怎么会有太爷爷的指纹?
他没问王寡妇。
问了也没用。真相这东西,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他把血书折好,塞进道袍内袋,转身出门。风从破庙门口灌进来,吹得幡面轻抖,那滴金泪还在地上,缓缓缩成一颗珠子,跟着他往外滚。
当铺内堂,狗牙元宝又开始啃他掌心。
这次啃得特别狠,像是知道他刚挖出点秘密,得赶紧抽点功德压惊。他甩了甩手,元宝嵌在皮肉里,纹丝不动,只从边缘渗出金丝,往经脉里钻。
门吱呀一声开了。
汤映红提着个青瓷罐进来,罐口封着蜡,贴了张符纸,写着“功德版拔毒膏”。
“新配方。”她把罐子放桌上,“加了往生池底泥,能中和阴债毒素。”
陈三槐没动。
他盯着她发梢,那里飘着一粒金粉,落地即燃,形如“信用土地”铜牌——上回她暴露身份时,也有这玩意。
“你上次的汤,让我忘了我妈长什么样。”他慢悠悠说,“这次膏,是不是要让我忘了怎么呼吸?”
“这次是真的。”她指尖轻敲罐身,“不信,你拿驴试。”
“试过了。”他从袖子里掏出半块驴蹄,“刚才涂了,它在奈何桥头直播卖香烛,卖得挺好。”
汤映红嘴角抽了抽。
陈三槐打开罐子,一股桂花香冲出来。他蘸了点膏体,抹在狗牙元宝周围。金丝立刻缩回,元宝松动,从掌心弹出,啪地掉在桌上。
疼是止了。
可右眼开始出事。
视野扭曲,金泪不断涌出,眼前浮现出一条黑河,河上漂着无数小船,每艘船都堆满棺材,棺材上全刻着“陈三槐之墓”。船头站着祖先,太爷爷抱着纸人偶,手里举着二维码,齐声喊:“快烧往生券!再不烧,我们就要被收滞纳金了!”
他抬手擦眼。
幻象散了。
可纸灰还沾在手上,刚才擦眼时蹭的。那灰忽然动了,自己拼出四个字:“往生券:1:∞”。
和他在账簿上写的公式一模一样。
他盯着那行字,忽然笑出声。
原来不是他想出了破局法。
是这鬼地方,早就给他写好了答案。
他把青瓷罐推回汤映红面前:“你这膏,副作用是催债提醒?”
“副作用是真相。”她声音低下去,“你祖先在冥河摆渡,船票是用你的阳寿买的。再不行动,他们就要被系统踢下船。”
“所以呢?”他歪头,“你让我现在就去烧往生券?”
“不。”她摇头,“我让你明白,你不是一个人在还债。”
陈三槐没接话。
他低头看自己掌心,刚才擦幻象时留下的湿痕还在,像枚没盖完的章。他忽然想起王寡妇的话——第九种招魂幡,活人血点睛。
他摸出那面小幡,幡面还带着她的体温。他用指甲在手腕划了道口子,血滴下去,正中幡心。
血没散。
它顺着红布纹路蔓延,最后在幡尾凝成一个字:“债”。
他把幡插在算盘缝里,抬头看汤映红:“你老板孟婆,知道你私下改汤配方吗?”
“她知道。”汤映红冷笑,“所以我才被贬下来。”
“那你现在是帮我,还是继续当催化剂?”
“我哪天不帮你?”她反问,“拔毒膏是真的,幻象也是真的。你祖先在催你,不是因为想活,是因为怕你死得太便宜。”
陈三槐沉默片刻,忽然从内袋抽出那张血书,翻到背面,把金泪抹在太爷爷的指纹上。
指纹亮了。
血丝蔓延,拼出一行小字:“祖坟坐标已提交,子孙运抵押程序启动中。”
他盯着那行字,右眼又开始发热。
金泪将落未落。
汤映红忽然伸手,按住他手腕:“你打算用往生券反杀?”
“不。”他抽回手,把血书塞进地窖铁门夹缝,正好压住那瓶洗眼液,“我是要让他们知道,活人写的债,活人也能撕。”
他转身走向后院,怀里小幡轻颤,像在回应某种召唤。
汤映红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门后,低声说:“你撕得掉债,撕得掉命吗?”
没人回答。
风卷起一缕纸灰,粘在门槛上,缓缓拼出一个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