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砸在石阶上,像谁把整条洛河倒扣下来往人间泼水。陈三槐的脚趾从破布鞋里探出来,泡得发白,指甲缝里还嵌着海底的沙。
他没动。
不是不想动,是身体还没认出这副皮囊——二十五岁的骨头,塞着三辈子的记忆。右眼还在渗水,不是泪,是带碱味的液体顺着颧骨往下爬,滴在香灰结块的道袍前襟,嘶地冒起一缕白烟。
左眼更糟。
视网膜上那串刻痕烧得发烫,“太公”两个字像焊在神经末梢上的烙铁。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沾了灰、血、海盐,还有点冰晶的残渣。那玩意儿早化了,但味道还在舌根底下,一股子数据流的铁锈味。
他把鞋垫翻出来,抖了抖,粉末落进掌心。
不多,够画半道通明咒。
他咬破舌尖,用血混着粉末,在左手掌心画了个歪扭的符。不是为了开眼,是为了校准时间——九年零五十八分三十二秒,那个倒计时还在脑子里跳。
差七秒,王寡妇该从巷口拐出来了。
他把剩下的粉末塞进香囊,香囊里还缝着一块焦布,是上辈子烧剩的补丁。北斗七星的勺柄,现在只剩灰渣。
香囊贴着胸口,有点烫。
雨声里传来脚步,布鞋底拍在青石上,节奏很慢,像拖着一口看不见的棺材。他没抬头,只用左眼余光扫过去——蓝布衫,油纸伞,鬓角一缕没染匀的白发被风吹开,露出底下桃符的红绳结。
她还没认出他。
也是,这时候的陈三槐还是个刚接手破庙的穷道士,连引魂香都舍不得点全。
“你每月十五在乱葬岗放的磁带,”他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第三首是《十八相送》,调错了半音。”
伞停了。
王寡妇没说话,伞沿压低,遮住半张脸。
他又掏出一根未点燃的香,递出去,香头朝下,雨水顺着杆子流。
“你师父的录音,我听了三十七遍。”她说,嗓音比记忆里年轻,“你怎么会……”
“不止这个。”他蹲下,从袖口抠出一团湿纸灰,又拔了根自己的头发缠进去,手指翻了几下,一只纸驴成形,四蹄沾了月光就活了,在积水里啃食光斑,背上贴着个二维码。
他扫码。
师父的声音从纸驴肚子里飘出来:“槐儿,守住香火。”
王寡妇的手抖了一下。
纸驴抬头,湿漉漉的眼珠映出她年轻的脸。她伸手接过,指尖碰到纸驴耳朵时,发丝末端闪过一道极淡的金纹,像符纸被火燎了一下边,又立刻熄了。
她没察觉。
“你想要什么?”她问。
“合作。”他说,“从明天起,别接‘六道轮回’的单。他们往纸童里塞的不是寿衣,是毒粉。”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你三年后会被无常勾错魂,也知道你藏在豆腐桶底的招魂幡是用牛眼泪染的。”他站起身,右眼的水滴进鞋里,“更知道,你这辈子唯一一次求人,是求我师父别烧你那盘求婚磁带。”
她猛地抬头。
他没看她,只把香塞回袖中,“我要办个纸扎铺,专接阴债清算的活。你要是信我,明天带三斤黄裱纸来,我扎个能联网的往生路由器。”
她说不出话。
他转身往庙里走,破鞋在水里啪嗒响。
他知道她会来。
因为未来的她,死在替他挡下第三十七次催债符的时候。
当铺后院的煤油灯晃得厉害,孔门生坐在八仙桌旁,手指敲着桌面,节奏像摩斯密码。
他还没长出后来那根镶阴符的象牙手杖,但左耳后那块胎记已经露了头,被他用发胶压着。
“你再说一遍?”他冷笑,“说我转世十七次?说我被拔舌地狱罚过?”
陈三槐把一张冥钞摊在桌上,背面是烧出来的灰字:“月食夜,往生泪,珊瑚角需断于子时三刻。”
灰字一现,孔门生的手顿住了。
那是他从海底铁卷拓下来的禁术,炼功德砂的唯一解法,从未示人。
“你第十七次投胎,”陈三槐舔了舔裂开的嘴唇,“在岭南陈家做小妾,半夜偷听账房说梦话,被家主灌了铅水封喉。牛头马面验魂时,发现你轮回印被改过,当场押走。”
孔门生脸色变了。
“你不可能知道……”
“我知道你用生辰八字换了五次转世机会,还欠阎罗账房三笔阴阳利贷,年息三十七点二。”陈三槐掏出槐木令,在桌上轻轻一磕,“陆离判官签字那天,你请他喝了三天三夜的花酒。”
煤油灯灭了。
有人摸黑点了根蜡。
孔门生盯着他,像在看一具会走路的遗书。
“你要什么?”
“签个约。”陈三槐从香囊里抽出一张黄纸,上面是用右眼泪水写的契文,“永不对抗,永不渗透,‘六道轮回’的货,不准进我管的地界。”
“凭什么?”
“凭我知道你下次转世会投成太监,还凭你心口那块皮,是用人皮缝的。”陈三槐凑近,声音压得极低,“你怕水,一碰就起疹子——因为你上辈子,是被淹死的。”
蜡烛啪地炸了个灯花。
孔门生提笔,手稳得奇怪。
墨滴在纸上,他签字,笔尖一颤,一滴血渗出来,落在“孔”字最后一勾,晕开,像海底那具石棺的纹路。
陈三槐没拦他。
血契成立,因果自缚。
他把黄纸折好,塞进香囊,和冰晶残渣、焦布片堆在一起。
“你不会信这种东西。”孔门生冷笑。
“我不信。”陈三槐说,“但我信你怕。”
他转身出门,雨小了,巷子口有只野猫在舔爪子。
他知道这局还没完。
但至少,未来那批含牛眼泪的洗眼液,再也流不到人间。
祖宅堂屋的相框蒙着灰。
三十年前的陈三槐还没搬回来,这屋子空了三年,供桌上的香炉倒了,香灰撒了一地。
他走过去,右眼的水顺着鼻梁滑下,滴在玻璃上。
嘶——
碱液腐蚀出七个小点,排成勺形。
他从袖中掏出最后一把灰,是往生号炸毁时飘回来的,混着纸驴的残屑、槐木令的碎渣,还有点冷却液的金斑。
他撒进相框。
灰落在空处,自己动了起来。
先是聚成一竖,再横出九画,最后叠出十个“九”。
。
数字定格,相框里的画面变了。
不再是当铺柜台。
是未来。
高台之上,他穿着补丁拼成北斗的道袍,站在百万阴兵之前。他们不穿铠甲,有的披着纸扎斗篷,有的骑着啃月光的纸马,阵列整齐,等他一声令下。
画面底部,一行字缓缓浮现:
“乖孙,这盘棋你接得漂亮。”
笔迹是太爷爷的,力透纸背,像用遥控器在空气里刻出来的。
陈三槐盯着那行字,右眼的水终于停了。
他伸手摸了摸相框玻璃,指尖传来温热,像有人隔着时空拍了拍他的肩。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
这只是开始。
他转身往外走,路过供桌时,顺手捡了根没烧完的引魂香。
香头朝下。
雨水顺着烟杆流下来。
他站在门槛上,听见远处传来驴叫。
是他的驴,正从后巷往这边走,嘴里还嚼着一张冥钞。
他把香插进香炉。
没点。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