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了三声。
枯井另一头不是土壁,是地府第十三审判庭的青砖地。陈三槐一只脚刚踩实,道袍下摆就被阴风卷着贴到墙上,像张被钉住的符。他没动,手还按在内袋的信封上,算盘悬在右腕,珠子轻颤。
汤映红站在案台旁,手里提着汤壶,没递,也没放。壶嘴冒着乳白雾气,香味是桂花混着焦糖,又甜又苦。她眼睛盯着地面,像是在数砖缝里有没有蚂蚁。
陈三槐往前走了一步,鞋底碾碎了半片纸灰。这地方没门,四面墙都是浮动的纸人,层层叠叠,脸朝外,手贴墙,像被活活糊死在墙里的冤魂。风一吹,它们就抖,抖出沙沙的账本翻页声。
他刚要开口,头顶铁链响了。
黑无常从穹顶垂下来,锁链缠着腰,铁面没摘。落地时一声闷响,震得砖缝里爬出几行朱砂字:**“陆离之弟,黑判遗孤,潜伏阳间,职司监察。”**
陈三槐没抬头。他右手摸向算盘,指尖一弹,一颗珠子飞出,打在汤映红脚边。珠子滚了半圈,停住,正压住地上一道裂痕——那裂痕的走向,像极了他太爷爷账户末尾的“刘”字勾。
黑无常掀开铁面。
脸是冷的,眉骨高,鼻梁断过,右耳缺了一角。但那眉心的竖纹,嘴角的弧度,和陆离年轻时判官画像上的表情,像同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同父异母。”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他娘是账房婢女,我娘是烧火的灶鬼。爹临死前,把判官笔传他,把锁链传我。”
汤映红猛地抬头。
“你早不说。”她声音不高,但壶里的汤泼出来一截,落地成雾,雾里浮出半张泛黄的婚契——**“汤氏映红,许配黑无常,地府婚典司备案,永世不得反悔。”**
黑无常看着她:“我说了,你会信?”
“那你现在说,是为了什么?”她冷笑,“为了让我在陈三槐面前难堪?还是为了证明你一直清白?”
“为了让他别进坑。”黑无常转向陈三槐,“这场相亲,不是调解,是填命。陆离搞砸阴阳合同,三十具女尸索赔,地府要平事。拉你进来,名义上是联姻和解,实际上是让你签婚前协议,把烂账转成夫妻共同债务。”
陈三槐没动。
他左眼看见婚契上浮着一串小字:**“债务连带条款·第十七条·配偶名下阴德资产自动抵押。”** 右眼突然一热,泪涌上来。
三十六位老祖宗的骂声没来。
耳边只有风,刮过纸人阵列,沙沙响,像有人在翻账本。
汤映红盯着他流泪的右眼,忽然说:“我加的健忘草,从没想过让你忘了我。”
陈三槐还是没说话。
他左手把信封轻轻放在案台上,右手一弹,算盘珠飞出,打向高台。珠子撞碎火漆印下的木牌——**“婚配对象待定”** 四字崩成碎屑,落了一地。
黑无常单膝跪地,锁链自动断裂,哗啦散了一圈。
“我不是来阻你相亲的。”他说,“我是来退婚的。这婚,从头就是地府逼的。他们怕我动情,怕我护你,怕我查陆离的账。所以我装冷,装公事公办,装从不看你一眼。”
汤映红咬住下唇。
“那你这些年,每次路过我店门口,为什么都要停三秒?”
“因为你在熬汤。”黑无常抬头,“我闻得到。开心是桂花,生气是榴莲,想他是陈皮姜糖。我停那三秒,是在听你有没有笑。”
陈三槐右眼的泪还在流。
他没擦。那泪不是委屈,不是怕,是老祖宗们第一次闭嘴。他左眼看见的债务清单在抖,像被风吹动的纸页,可这地方根本没有风。
汤映红突然伸手,抓起案台上的信封,撕开一角。
里面是那张特制冥钞,正面“相亲礼金”,背面“反诉状副本”。她瞥见“证据链索引”几个字,冷笑:“你们男人,总想用账本解决情债。”
“这不是情债。”陈三槐终于开口,“是金融诈骗案。”
“可他们要你结的,是婚。”她盯着他,“你带审计报告,能查出谁该负责。但你查不出,谁该娶我。”
黑无常站起来,收起锁链,铁面重新扣上,只留一道缝。
“哥,你输了。”他对着空气说,像是在对陆离,“这局,没人能替他们做主。”
汤映红把信封塞回陈三槐怀里,指尖擦过他道袍的补丁。那补丁是北斗七星,最新一块是昨夜刚缝的,线头还翘着。
“你来这儿,是为了自保。”她说,“可你现在知道的,已经不是账,是命。”
陈三槐低头看信封。防水冥钞的边角有点翘,是他昨晚用鞋底碾平的。现在那翘起的角,正对着他胸口,像在指什么。
审判庭的烛火忽然矮了一截。
纸人阵列集体转向,脸朝内,手朝外,围成一圈。风停了,账本声没了,连汤壶的雾都凝在半空。
黑无常后退一步,铁面缝隙里的眼睛扫过三人,最后停在陈三槐右眼的泪痕上。
“他们不骂你了。”他说,“因为他们也怕了。”
汤映红抬起手,指尖沾了点壶嘴的雾,往陈三槐眼角抹了一下。
“别哭了。”她说,“你再哭,我下次熬汤,就不放桂花。”
陈三槐没动。
他右手慢慢收回算盘,左手按着信封,站在原地。道袍补丁上的北斗七星,最亮的那颗,是昨夜他太爷爷托梦时,用pS改功德簿顺手加的。
黑无常转身,走向高台。锁链拖在身后,没响。
汤映红站着没走,离陈三槐三步远,手还提着壶,壶嘴的雾渐渐散了。
陈三槐右眼的泪,终于落下来。
砸在信封封口的槐木符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